“我兄弟眾多,卻甚少有這樣促膝長談的時候?!眱袅赝n霽,宛如稚兒見著蜜糖。
“我兄弟也多,但是這般親近的唯有這一個?!鄙n霽見凈霖白皙的指碰牽著自己的手,那手指細(xì)長漂亮,像瓷又像玉,時刻誘著人握在掌心細(xì)細(xì)把玩。他那一點憐惜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再看凈霖便更加愛惜,覺得他年紀(jì)小。
他確實小。
蒼霽想。
他小我許多歲,小我許多倍。我能將他握在掌心,也能將他納在懷中,甚至能將胸腹要害全部留給他,供他在我硬甲堅鱗之下肆無忌憚地顯露著這些稚氣。
凈霖覺得蒼霽熱得不同尋常,不禁稍斂容色,說“此刻正值秋雨寒來時,哥哥小病初愈,不易受寒?!?
蒼霽猿臂狼腰,背身穿衣時露出了后肩的傷痕。凈霖目光一動,看那傷痕不是刀劍,而像是人撓的。凈霖疑心自己認(rèn)錯了,便稍傾過身,在火光搖曳間見著那傷當(dāng)真是人抓的,深淺不一的劃在蒼霽肩背,一直斜拉到了他肩頭。
“你近幾日與人起過爭執(zhí)嗎?”凈霖問道。
蒼霽正拉上衣,將痕跡擋了。他系著腰帶,回眸看凈霖,唇間忽地泄出笑聲。
“這傷早了,留著的?!?
凈霖直回身,不便再問。
蒼霽說“好奇么?”
凈霖揪著袖里層,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蒼霽便迅速穿好衣,蹲身對凈霖招了招手。凈霖靠過去,蒼霽湊過來,貼耳說“這是”他又陡然話鋒一轉(zhuǎn),“罷了,待你再大一點的時候再講給你?!?
說罷也不理會凈霖的目光,枕臂躺下,閉目休息了。凈霖呆了半晌,再看蒼霽,已經(jīng)狀如熟睡了。石頭從蒼霽胸口爬出,盤腿坐在他胸膛上,一只手撐著腦袋,黑豆眼很是憂郁地望著他。
凈霖枕雨入定,火堆已熄,唯剩蒼霽的呼吸聲。凈霖便漸沉心神,胸口咽泉騰旋虛境,往下靈海浩渺無聲。他已經(jīng)修至臻境門前,再跨一步,便能渡入臻境,從此辟谷馭風(fēng)、揮袖覆雨皆不在話下。只是這門扉遲遲不啟,已將他困在此處許久。
正沉思時,靈海下忽翻起一股陌生的氣息,流散于靈海之中,連凈霖也追尋不到。這股氣息隱約帶著威勢,游動間如聽龍吟,一直緊繞著他下腹。凈霖細(xì)探而去,發(fā)現(xiàn)自己靈海不知何時受了損,經(jīng)這氣息調(diào)養(yǎng)根固,已平了缺損,他竟絲毫沒有察覺。
凈霖頓時睜眼,手掌貼在腹間。靈海平穩(wěn)無波,好似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凈霖越想越不妙,他何時受過別人這樣的助力?他竟半點也不記得。那股氣息散而又聚,聚而又散,在他體內(nèi)已融作一起,不僅厚重有力,還分外熾熱,催得咽泉“嗡”聲震動。凈霖剎那間預(yù)感到渡境之時已近,卻又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契機。
凈霖坐了一宿,直至洞外云銷雨霽,照得洞內(nèi)也微微亮?xí)r方才緩舒一氣,出定起身。蒼霽早醒了,正帶著仍在臥眠沉睡的石頭從外回來,兜了幾個柿子,給凈霖吃了。他倆人未做多留,隨著山道直奔向玄陽城。
玄陽城背靠山巒,前臨西江,九天門在此設(shè)筑三道重閘,將靈符刻在城墻四壁,使得此城堅不可摧,一直不曾受過血海與邪魔的侵?jǐn)_。七鎮(zhèn)雙城未破之前,它尚稱南下腹地,如今凈霖策馬而來,見城中百姓已經(jīng)攜家?guī)Э谶w移向北邊。原先的繁華河口盡數(shù)作廢,鱗萃比櫛的行船棄于河面,水路已經(jīng)被血海阻斷,船是萬萬用不得了。
此城之中還修有一座凌天塔,塔下鎮(zhèn)著大妖殊冉。殊冉從前是南邊佛獸,常年棲于蓮池淤泥中,聲能調(diào)動天下之水,后來東君跨入梵壇之境,兇氣驚動殊冉現(xiàn)世,他在與東君對視之間被紅眼攝滅本心,從此摒棄佛音,奔出作惡,惹得南下水災(zāi)泛濫。東君歸順正道頭一件事,便是將他一腳踹進(jìn)了玄陽城,砸出高塔鎮(zhèn)得他百年不能動彈。
凈霖入城后便直奔凌天塔,見塔身堅固,封印完好無損方才松下氣。
蒼霽于馬背上將凌天塔看了一圈,說“這個封印紋路少見,也是東君畫的嗎?”
“東君不耐筆墨,這是父親畫的?!眱袅匾娔侵焐邦伾缧?,便道,“其中壓塔的鐵勾是瀾海鍛造,輕易斷不了?!?
“九天君到底什么來頭?!鄙n霽觸摸著朱砂,“他的事情眾說紛紜,真假難辨?!?
“父親出身南盡海,少時之事已經(jīng)太過久遠(yuǎn),追尋不得。只是父親修為步入臻境之后,便仗劍中渡,見得許多苦楚,立志專修天道。血海傾灌時,他便創(chuàng)立九天門,隨后廣納弟子,建此盛景實為不易。”凈霖頓了頓,說,“父親嚴(yán)厲,但律己寬人,許多事情都是以身作則。當(dāng)初陶弟拜于門下時,東邊正值災(zāi)荒,父親差遣我等連夜送糧,自己于院中禁宴禁席,至今食素?!?
“這倒令人欽佩不已?!鄙n霽接了一聲,又問,“近年少見九天君外出,不知身體如何?”
“時有抱恙,多為愁緒所致?!眱袅叵埋R,牽著馬沿街走,說,“但是父親數(shù)年苦修,如今修為已難知境地。近年來越發(fā)厲害,從前我尚能看透些許,眼下是半分也窺探不出?!?
蒼霽心下略沉,他又笑道“九天君如此修為也奈何不了血海,可見形勢已漸入絕境。”
“事情尚未壞到那個地步?!眱袅卣f,“蒼龍必成關(guān)鍵?!?
“可若是九天君不僅不允,還要誅殺蒼龍怎么辦?”蒼霽說,“北邊摩擦漸深,我看兩方皆忍了許久?!?
凈霖走幾步,說“蒼龍即便不與我們締盟,可他到底沒做壞事,修渠引海也是心系蒼生。父親不與之為謀便罷了,怎么會殺他?!?
蒼霽悠然道“說不準(zhǔn)?!?
凈霖說“若真的有那么一日,我必不會讓他死。他命系天下,血海之難唯他能破,不論如何,他都不能死?!?
“你保他到這個地步,必會引起兄弟猜疑,父親責(zé)難。你與他素不相識,從未謀面,即便有心相助,也要小心謹(jǐn)慎。”蒼霽語氣凝重,“凈霖,這世間壞人好人摻雜身邊,同道中人少之又少,為此豁出條命并不值得。況且這個蒼帝此人生性多疑,狡詐壞心,戒備極深。如有一日你見得了他,興許還討厭得緊。為此拼上一命,他也未必感恩戴德。何苦來哉?”
凈霖的韁繩已被蒼霽接走,他將馬一起拴在柱上。凈霖見狀,緩步跟在蒼霽后邊,躊躇著說“他倒也沒有這么壞”
“誒。”蒼霽就著客棧門前的水壇洗手,頭也不抬地說,“不是你說他猖狂得很,還妻妾成群討人厭?!?
凈霖亦步亦趨,說“傳聞不可以當(dāng)真的。”
“那你還討厭他?!鄙n霽指間淌水,讓石頭從他袖中抽出帕來幫他擦拭,口中說“說來這個人我也不喜歡。”
“為何?”
“因為聽聞他生得相當(dāng)俊朗?!鄙n霽說道。
凈霖說“相當(dāng)俊朗?”
蒼霽摸了把自己的臉,對凈霖說“比我還俊朗,那我就忍不得了。”
凈霖說“皮囊皆虛幻,他原身是條龍,你們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