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心寨之名聽著草莽,實則更像是個鎮(zhèn)集。寨主劉洪起乃汝寧府西平縣人,回營過西平時從之,后因不愿隨軍轉(zhuǎn)移去安慶府的山區(qū),遂與鄉(xiāng)黨趙發(fā)吾脫離回營自立門戶。
劉洪起有勇氣講義氣,有趙發(fā)吾相助,又得南陽府桐柏縣鄉(xiāng)豪毛顯文響應(yīng),很快聚眾數(shù)千,攻取了應(yīng)山縣北部桐柏山區(qū)的牛心寨。應(yīng)山縣多獵戶,術(shù)精湛且擅制藥箭,張獻忠此前幾次攻打應(yīng)山縣都在這些獵戶手里吃了虧,但劉洪起則憑借風(fēng)俗相近的便利,與這些獵戶相處融洽,還招攬了不少到自己的手下。
汝寧府遂平縣人韓華美與信陽州人馬尚志各在家鄉(xiāng)起事遭到官兵圍剿,相繼投奔實力漸強劉洪起,劉洪起便引兵先后占據(jù)將軍寨、杏遮寨、九里寨等營寨安置各部,互為奧援。眾人本來共推劉洪起為首,但劉洪起頗懂些進退之道,借口毛顯文年長,反奉他為大,聲稱自己只為輔佐。不過實質(zhì)上,桐柏山區(qū)諸寨皆以牛心寨為中心,劉洪起亦憑借眾星捧月的優(yōu)勢,慢慢招徠流民充實擴建牛心寨。所謂的“寨”,其實早已筑有夯土圍墻,另有百姓數(shù)千定居,往來有序、生活井然,完全不遜于大縣鄉(xiāng)鎮(zhèn)的規(guī)模。
看得出來,劉洪起野心勃勃,定然不甘永遠做個打家劫舍的土寇寨主。他最近的目標,顯然是與整合了河南府諸土寇的李際遇一樣,冠上個“大掌盤子”的名號。
黑邦俊與李際遇一行人抵達牛心寨時正當午,此行趙營不必浮出水面,黑邦彥為避免暴露份,只充為李際遇畔的伴當。
十一月的山區(qū),寒風(fēng)冽冽穿林過谷呼嘯不止,頭雖大,但照在人上,還是抵不住那陣陣寒意。李際遇是河南近幾年第一個能稱“大掌盤子”的實力派,是以劉洪起帶著眾寨主下山迎接,絲毫沒有怠慢。
雙方才見面,諢號“順義王”的沈萬登也到了。他的嵖岈寨就在汝寧府的遂平縣,他本人其實早就逗留在牛心寨附近,然遲遲沒有上山,直到這時李際遇現(xiàn)他才來會。原因想想倒也簡單,雖說他出汝寧府真陽縣,可畢竟起事很早資歷完全高于劉洪起等輩,而今又心向闖軍,自有與劉洪起等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傲氣。
眾人到了寨里,最氣派的建筑是一座翻修過的寺廟,廟里早沒了和尚,成了劉洪起平處理事務(wù)以及常起居之所。
寺廟院落里守兵寥寥,全寨上下同樣無多兵士,只見得各種老幼婦孺相攜而行,往來穿梭。黑邦俊暗中詢問得知,寨里住的大多是百姓,劉洪起擔憂寨兵滋擾百姓生計,故而在后山新立一寨用以屯兵,平無調(diào)令,寨兵不能踏入牛心寨。若有違抗甚至欺侮百姓,將由劉洪起親自cao)戒刀斬于寺廟大前的“替天行道”大旗之下。
黑邦俊暗自稱奇,但聽得口號角聲起,劉洪起請眾人入天王。內(nèi)正中擺了一張降香黃檀制成的大圓桌,數(shù)張靠椅材質(zhì)不一,但也多用紫檀、酸枝等華貴木材。桌上盡擺酒,珍饈滿目,所用碗筷酒具,亦各有名目。內(nèi)外屋舍、陳設(shè),樸素甚至帶些寒敝,可這一桌酒席卻格外名貴耀眼,透出與場景格格不入的古怪。
不過各寨寨主渾不在意,劉洪起祝酒詞剛說完,便全如脫韁野馬般開始七手八腳大快朵頤,胡吃海塞舉止之粗鄙,令旁觀者望而發(fā)笑。酒吃到興頭上,十八般武藝使出來,各種葷段子、吹噓之詞齊齊出動,惹得席間陣陣笑聲,甚是鬧。
酒略盡,峴山寨寨主馬尚志覺得不過癮,嚷嚷起來,要劉洪起到外邊挑幾個周正的婦人陪酒取樂,劉洪起婉拒絕了,趙發(fā)吾幫他說話道:“老馬風(fēng)流不羈的名頭果真名不虛傳,只是此間五臟廟祭完,俺們還有正事待辦,若再叫些婦人來,那胡天胡地,還曉得弄到何時方罷?!?
馬尚志不樂意,劉洪起便勸道:“馬兄莫急,等料理完正事,你在俺寨中多盤桓兩。兄弟一場,豈能虧待了你?”說著給他遞個眼色。
“中,老劉這話俺聽!”馬尚志聞,立刻笑得見牙不見眼,喜形于色拍手叫好。
“那別忘了俺吶!”韓華美也叫了起來,眾人復(fù)嘻笑起來。
“一群土包子?!鄙蛉f登小聲譏諷。他從一開始就正襟危坐,滿臉冷漠,偶爾動筷都迅速放下,似乎對劉洪起一伙兒很看不上眼。
李際遇停箸后,劉洪起拍拍手,眾人起,由小廝收去酒席。馬尚志意猶未盡,手里還抓著個雞腿連連啃著。落座后,幾個小廝給眾人添茶,沈萬登對馬尚志丑態(tài)極其反感,出諷刺道:“馬寨主,你這滿嘴油水混著清茶,味道恐怕不佳??!”
眾人皆笑,馬尚志白他一眼道:“俺吃俺的,你管得著?莫不是羨慕俺老馬還有雞腿吃,紅眼了?”說罷,與韓華美相視大笑,更把雞腿剩骨頭一丟,落在沈萬登腳邊,“你要的話就給你,不用謝?!?
沈萬登被反戈一擊,勃然怒起,劉洪起趕緊咳嗽一聲,當即有個懂事的小廝跑過來將那雞腿撿了,也不顧灰土,放進嘴里大口啃道:“謝爺爺賞吃!”
劉洪起笑笑道:“沈兄仗義慷慨,賜俺寨中人食物,俺在這里謝過?!?
沈萬登得了臺階,又見那邊李際遇對他點點頭,就順著走下來,拱拱手冷道:“無妨,禮尚往來?!比绱艘粊?,這一茬就算過了。
劉洪起這時對李際遇道:“李大掌盤子,你的來意俺們都懂??墒悄阒溃硞兌家呀?jīng)私許了左帥。君子一諾千金,你莫非要讓俺們做那無信無義之人?”
李際遇搖搖頭道:“你我皆起綠林,義氣自是首要的。彼仁義待我,我亦報之以義,這個道理,沒錯吧?”
劉洪起笑道:“李大掌盤子果真是讀過書有學(xué)識的,說起話來就是有道理。”
李際遇又道:“可左良玉是什么人?寡恩少義,對這樣的人講義氣,豈不是對牛彈琴?”
趙發(fā)吾道:“李自成就講義氣嗎,若是講義氣,怎么如今馬守應(yīng)、羅汝才先后都死了?”
“放你娘的,馬守應(yīng)和羅汝才死不死,與闖王有錘子干系?”沈萬登一拍桌子,“他們自己要去碰鄖襄鎮(zhèn)的硬釘子,找死怪不得別人!”
劉洪起拍拍手道:“義氣這事講不清道不明,姑且不論。現(xiàn)下況是,俺們幾寨邊就是左家軍,左帥點點頭,他數(shù)萬兵馬踏平我山寨也不是不能。人?!h水解不了近渴’,闖營雖強,卻是遠水,俺們?yōu)榱俗员?,只有投靠左帥這么一條活路。”
“兄弟這話說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