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事情就過去了，一切似乎風(fēng)平浪靜。

黑石城并沒有悍然反撲，江斬覺得，青芝也許是多慮了。

龍芝繼續(xù)在他身邊做事，接連打了幾個漂亮仗，成績擺到臺面上，青芝都沒法說什么，更何況，她派人去查了龍芝的過往，來龍去脈都嚴(yán)絲合縫，找不出丁點破綻。

龍芝的人緣也越來越好，閑暇時做些小點心，送到金蝎會的長老那里，人人贊不絕口，他們也喜歡把青芝和龍芝放在一起做比較：同是漂亮的姑娘，年紀(jì)也差不多，怎么性子就差那么大呢。

江斬聽到了大發(fā)脾氣：“青芝是你們的主子，是讓你們追隨的，不需要討你們的喜歡！”

那些人訥訥地不作聲了。

不過，對主子說三道四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當(dāng)著青芝的面，一個個都誠惶誠恐，只能在背后放松一下了。

青芝回來得更少了，偶爾回來，也是伏桉看各種賬冊、規(guī)劃、報備，或者叫上他和金蝎會的人一起商談重要事項，幾乎不再和他獨處，久而久之，江斬對青芝，幾乎有些生疏了。

那些親密無間無話不談的日子，到底是怎么熘走的？

與之相反的，是他和龍芝的日趨親近：畢竟朝夕相處形影不離，金蝎會的長老們又慣會拿他們插科打諢。

龍芝也對他愈發(fā)體貼入微，江斬自舉家獲罪以來，實在是沒得到過什么溫暖：青芝固然對他很好，但她的好不外露也不溫柔，多的是硬邦邦的嚴(yán)詞厲色，江斬很多時候，甚至有點怕她。

龍芝就不同了，像和風(fēng)細(xì)雨，又像微醺的酒，他不自覺地就陷進(jìn)去了。

他和龍芝在一起了。

不知道是誰把這事告訴青芝的，她再一次回來的時候，半開玩笑地跟他說，看來蝎眼要有喜事了。

江斬尷尬，說：“暫時不考慮這事吧，等幫你打下了黑石城再說?！?

不知道為什么，他有背叛的愧疚，覺得對不起青芝，他覺得，為她打下黑石城，她會高興的。

青芝就想要黑石城不是嗎。

但生活總是讓人咋舌，事情的變化也往往猝不及防，在人人都認(rèn)為他該和龍芝好得蜜里調(diào)油的時候，兩人的關(guān)系偏偏生出裂痕來。

那次，是兩人在房里用餐，原本笑晏晏，龍芝斟酌了一下他的臉色，忽然說了句：“斬爺，其實你有沒有想過……”

她欲又止。

江斬說：“你說。”

龍芝說：“我也就是剛想到的，你可不準(zhǔn)生氣?！?

江斬笑著攬住她：“我什么時候生過你的氣啊?！?

龍芝字斟句酌：“現(xiàn)在，蝎眼里都沒什么人認(rèn)識青主，她出來進(jìn)去的，見過的人都以為她是你的特使。她負(fù)責(zé)的只是運貨而已，蝎眼能有今天，功勞其實有一大半是你的……”

聽到一半，江斬的臉色已經(jīng)變了。

龍芝沒察覺到，還在給他夾菜：“我覺得有些事，不用事事請示青主……說句不好聽的，就算分家自立，也不算對不起她……”

江斬怒不可遏，一把掀翻了桌子。

龍芝嚇住了。

江斬聲色俱厲：“下次再讓我聽到你說這種話，你就給我滾出胡楊城，從此別在我面前出現(xiàn)！哪怕我背叛我自己，都不可能背叛青芝，蝎眼是青芝的，誰想分它一絲一毫，先問我同不同意！”

龍芝流下眼淚，辯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但凡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更好……”

江斬沒聽她說完，拂袖而去。

這場冷戰(zhàn)持續(xù)了半個多月，不知道金蝎會的長老是不是受了龍芝的委托，一個一個地來當(dāng)說客，跑得最勤的是閆長老，說他：“哎呀，小情人吵架，一兩天就消氣了，你看你這犟頭，人家流西這兩天都瘦了……”

江斬心軟了，終于又去見了龍芝。

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眶有點陷，眼神深得見不到底，江斬有點后悔，寬慰她說：“好了，這一頁掀過去了，咱們以后誰都不提了?！?

龍芝卻不依，抬頭看了他很久，才說：“斬爺，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啊？我都沒對青主怎么樣，就說了點閑碎語，你就掀了桌子，還這么久沒理我，哪天，我要是拿刀子捅了她，你是不是得剮了我??？”

江斬失笑，說：“你別說氣話了。”

龍芝一反常態(tài)的固執(zhí)：“你回答我啊，真有那么一天，我跟她對起來了，你幫誰啊?！?

江斬沒吭聲。

龍芝笑笑說：“知道了。”

她沉默了一會，到底是心有不甘：“斬爺，你為什么就分不清誰是外人，誰是自己人呢，我才是……”

江斬打斷她的話：“就算是我的女人，敢傷害青芝，我照樣剮了她。”

他覺得，得把話說死，才能絕了龍芝試圖去攀去比的念頭。

沒有人比青芝更重要。

龍芝咯咯笑起來，笑到末了，說了句奇怪的話：“以后你就會知道，兩朵靈芝，誰是雜草誰是仙了?！?

這一頁就此翻過。

博古妖架的開啟出了些波折，玉門關(guān)出現(xiàn)了罕見的大范圍身魂分離，一行人也被拋去了灰色交界地帶，好在有驚無險：從妖架上頗收納了一些妖種，譬如萋娘草、影隨行、雙生子等等，都交由方士馴服去了。

回程的路上，青芝去了趟尸堆雅丹，利用在灰色地帶發(fā)現(xiàn)的死尸暫時封住了活墳，引金蝎殺死了眼冢，這仇她記了多年，也隱忍了多年，終于在最合適的時機(jī)，一擊而中。

但殺人一萬，自損八千，報了屠村的仇，金蝎也奄奄一息。

青芝似乎早就料到金蝎會有這場不幸，事先準(zhǔn)備好了陪葬品，又讓人為金蝎挖了墳，最后掩埋的那道工序，她支走了所有人，說是自己來。

江斬理解她的心情：說到和青芝相依為命，沒人及得上這只小金蝎，青芝只十多歲時，就帶著金蝎流浪了，聽說起初，小金蝎趴在水缸上，只巴掌大，戰(zhàn)死的時候，身量都有兩米來長了。

他帶著其它人離開活墳，給青芝留一片清靜地，走出很遠(yuǎn)之后，聽到轟的一聲巨響。

那是青芝炸開了土臺，引坍塌的土堆埋葬了金蝎。

有金蝎才有蝎眼，蝎眼自金蝎而生，江斬覺得，金蝎的“死亡”是個不祥的征兆。

果然，黑石城開始行動了，像一條套在人脖子上的繩索，慢慢內(nèi)收，雖然還沒有奪命，但一次比一次讓人呼吸困難。

山雨欲來，青芝出關(guān)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面對來勢洶洶的黑石城，她的策略一直是“避其鋒芒，保存有生力量”，甚至將蝎眼的很多部眾調(diào)離了胡楊城。用她的話說，她現(xiàn)在還舍不得拿蝎眼去跟黑石城硬拼，只能打以一敵十的聰明仗。

艱難地支撐了數(shù)月之后，胡楊城迎來了羽林衛(wèi)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圍剿。

兩邊數(shù)量不對等，正面迎擊是以卵擊石，青芝想了很久，調(diào)了一半的兵力出城，準(zhǔn)備屆時先以一半的兵力據(jù)城死守拖延時間，待到對方松懈時，匯合出城的那一半里外夾擊，又傳令各地的蝎眼迅速集結(jié)，在指定的時間內(nèi)趕到胡楊城，大造聲勢，讓對方摸不清援軍實力，趁亂打一場收尾戰(zhàn)。

原本，該是一場反敗為勝的漂亮仗的。

可惜出了點意外。

所有人都在按計劃據(jù)城死守的時候，有人打開了西城門。

龍芝。

當(dāng)時，手下來報說西城門破了，江斬還以為是龍芝殉職，不顧勸阻，拼死往西城去，趕到近處時，看到龍芝站在城樓上對著他笑，下頭門戶大開，羽林衛(wèi)像潮水一樣涌入。

那一刻，江斬覺得，有人把強酸倒進(jìn)他心里，熔出深不見底的黑洞。

是他瞎了眼，付錯情，引狼入室，辜負(fù)了青芝。

那一夜，妖鬼肆虐，火光熊熊，周遭到處是慘呼和哀嚎，江斬拼了命沖在近身戰(zhàn)的第一線，砍翻一個，又一個，雙眸被血和火撐滿。

天色微明時，滿城焦黑，死尸遍地。

敗局已定，城門被重重封死，無路可逃，羽林衛(wèi)開始了掘地三尺的清剿。

江斬受了傷，又和青芝失散，被近衛(wèi)保護(hù)著藏進(jìn)隱秘的地窖，他設(shè)法打聽青芝的下落，但傳進(jìn)來的，都是壞消息：

――蝎眼藏身的據(jù)點接連暴露。

――有些人喬裝成百姓想蒙混過去，但龍芝會出面指認(rèn)。

――聽說金蝎會的長老全盤落網(wǎng)，羽林衛(wèi)抓住了蝎眼精銳百十號人，要吊死示眾以儆效尤……

江斬?fù)?dān)心青芝的安危，不顧近衛(wèi)的勸說，決定去刑場。

行刑是在晚上，胡楊城里沒死的百姓幾乎都被驅(qū)趕來了，來觀摩學(xué)習(xí)叛亂者會是什么下場，江斬混在擁擠的人群中，看那些被押上場的蝎眼部眾被吊上慘白色胡楊木做成的吊樁，口吐白沫，雙腿在半空抽搐，甚至失禁。

龍芝也在，端坐在看臺上，像看一場熱鬧的大戲，邊上坐著的是個精神矍鑠的老頭，聽說叫趙觀壽，是黑石城羽林衛(wèi)的頭目。

龍芝的地位一定不低，居然能和趙觀壽平起平坐。

第二批被拖上來的是金蝎會的長老，人人叫罵不絕，江斬看到龍芝低頭對著臺下的羽林衛(wèi)說了幾句什么之后，有人手執(zhí)著鐵尺沖了過去，狠狠抽向長老們的嘴巴。

有人嘴角被抽裂、頜骨被打碎、斷裂的牙齒落到地上，依然罵個不停，罵得最兇的是閆長老，激憤處，忽然拼命向臺前沖，一口血混著落齒噴向龍芝。

龍芝抬袖去遮，還是被濺到了稍許，她臉色大變，長身站起，繞過一臉愕然的趙觀壽，向臺下走去。

江斬看到，她順手拿過一根麻繩，走到閆長老身邊時，繩子勐地套上他脖頸，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兩手卻扯住繩頭，往兩邊狠拽。

閆長老先還在她的挾制中拼命掙扎，兩只腳在地上劃出踏痕，后來，就只剩下了抽搐。

江斬慢慢退后，覺得自己像是見到了傳說中的畫皮鬼：一個人怎么可以偽裝到這種地步？她曾經(jīng)的那些溫柔、微笑、體貼、細(xì)致，全都是在做戲嗎？

恍惚中，他覺得龍芝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知道他在這嗎？不，不可能，如果知道的話，早亮刀招呼他了。

最后被推跌到場上的，居然是青芝。

她披頭散發(fā)，血肉模煳，被打瘸了一條腿，江斬一見到她，腦子就炸了，他想起近衛(wèi)是如何地勸他不要來刑場：“斬爺，你是蝎眼的頭領(lǐng)，只要你不出事，咱們還可以東山再起。這明顯的行刑是假，誘捕你是真啊……”

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樣，他不想獨活，和青芝死在一起好了，到了地下，再向她賠罪。

他腦子一熱，撥開人群就往前走，身后忽然傳來壓得極低的熟悉聲音：“站住……別回頭。”

遲了，他辨認(rèn)出青芝聲音的那一刻，已經(jīng)回頭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聽到龍芝大吼：“在那，抓住她們！”

電光石火間，江斬明白了一切。

青芝和他一樣，都沒有落網(wǎng)，她來刑場，是抱著和他一樣的目的。

龍芝確實一早就鎖定他了，但她沒有立刻行動，她知道青芝才是真正的蝎主，要留著他釣大魚。

她用刑場上的假青芝引得他輕舉妄動，再利用他，去引青芝。

真正的青芝發(fā)現(xiàn)了他，情急之下想把他給叫住，讓他別露端倪……

但一切都太遲了。

行刑場上驀地大亂，守株待兔了很久的羽林衛(wèi)揮舞著套索將兩人圍得水泄不通，混亂中，江斬看到青芝的脖子上同時中了兩根套索，羽林衛(wèi)迅速將套鎖的繩頭扔向高處的掛輪，接應(yīng)的人抓住繩頭，狠狠往下跳拽……

青芝的身體被吊上了半空。

江斬拼命想往前爬，卻被越來越多的羽林衛(wèi)摁倒在地，他掙扎著抬頭，看到青芝的身體從劇烈掙扎到漸漸不動……

恨意從心頭噴薄而出，涌成烈火，燒焦他的心肺肝腸。

青芝死了，他要全世界給她陪葬。

但他動彈不了，不遠(yuǎn)處橫著帶血的鐵尺和被拋落地上的勒繩，再然后，腦后忽然挨了重重一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