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門弟子亂了一陣，哪追得到什么敵人？
萬震山囑咐戚芳，千萬不可將劍譜得而復(fù)失之事跟師兄弟們提起。戚芳滿口答允。這些年來，她越來越是察覺到，萬門師父徒弟與師兄弟之間，大家都各有各的打算，你防著我，我防著你。萬震山驚怒交集，回到自己房中，只是凝思著花蝴蝶的記號。仇人是誰？為什么送了劍譜來？卻又搶了去？是救了達(dá)平的那人嗎？還是達(dá)平自己？
萬圭追逐敵人時(shí)一陣奔馳，血行加速，手背上傷口又痛了起來，躺在床上休息，過了一會，便睡著了。
戚芳尋思：“這本書爹爹是有用的，在血水中浸得久了，定會浸壞！”到房中叫了兩聲“三哥”，見他睡得正沉，便出來端起銅盆，到樓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本書來，她心想：“空心菜真乖！”臉上露出了笑容。
那本書浸滿了血水，腥臭撲鼻，戚芳不愿用手去拿，尋思：“卻藏在哪里好？”想起后園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篩子、鋤頭、石臼、風(fēng)扇之類雜物，這時(shí)候決計(jì)無人過去，當(dāng)下在庭中菊花上摘些葉子，遮住了書，就象是捧一盤菊花葉子，來到后園。她走進(jìn)西偏房，將那書放入煽谷的風(fēng)扇肚中，心想：“這風(fēng)扇要到收租谷時(shí)才用。藏在這里，誰也不會找到?！?
她端了臉盆，口中輕輕哼著歌兒，裝著沒事人般回來，經(jīng)過走廊時(shí)，忽然墻角邊閃出一人，低聲說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里等你，可別忘了！”正是吳坎。
戚芳心中本在擔(dān)驚，突然見他閃了出來說這幾句話，一顆心跳得更是厲害，啐道：“沒好死的，狗膽子這么大，連命也不要了？”吳坎涎著臉道：“我為你送了性命，當(dāng)真是心甘情愿。師嫂，你要不要解藥？”戚芳咬著牙齒，左手伸入懷中，握住匕首的柄，便想出其不意地拔出匕首，給他一下子，將解藥奪了過來。
吳坎笑嘻嘻地低聲道：“你若使一招‘山從人面起’，挺刀向我刺來，我用一招‘云傍馬頭生’避開，隨手這么一揚(yáng)，將解藥摔入了這口水缸?！闭f著伸出手來，掌中便是那瓶解藥。他怕戚芳來奪，跟著退了兩步。
戚芳知道用強(qiáng)不能奪到，一側(cè)身便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吳坎低聲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來，四更上我便帶解藥走了，高飛遠(yuǎn)走，再也不回荊州了。姓吳的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萬家父子手下?！?
戚芳回到房中，只聽得萬圭不住呻吟，顯是蝎毒又發(fā)作起來。她坐在床邊，尋思：“他毒害狄?guī)煾纾侄伪氨芍畼O，可是大錯(cuò)已經(jīng)鑄成，又有什么法子？那是師哥命苦，也是我命苦。他這幾年來待我很好，我是嫁雞隨雞，這一輩子總是跟著他做夫妻了。吳坎這狗賊這般可惡，怎么奪到他的解藥才好？”眼見萬圭容色憔悴，雙目深陷，心想：“三哥傷重，若是跟他說了，他一怒之下去和吳坎拚命，只有把事兒弄糟?！?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戚芳胡亂吃了晚飯，安頓女兒睡了，想來想去，只有去告知公公，料想他老謀深算，必有善策。這件事不能讓丈夫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公說。戚芳和衣躺在萬圭腳邊。這幾日來服侍丈夫，她始終衣不解帶，沒好好睡過一晚。直等到萬圭鼻息沉酣，她悄悄起來，下得樓去，來到萬震山屋外。
屋里燈火已熄，卻傳出一陣陣奇怪的聲音來，“嘿，嘿，嘿！”似乎有人在大費(fèi)力氣的做什么事。戚芳甚是奇怪，本已到了口邊的一句“公公”又縮了回去，從窗縫中向房內(nèi)張去。其時(shí)月光斜照，透過窗紙，映進(jìn)房中，只見萬震山仰臥在床，雙手緩緩地向空中力推，雙眼卻緊緊閉著。
戚芳心道：“原來公公在練高深內(nèi)功。練內(nèi)功之時(shí)最忌受到外界驚擾，否則極易走火入魔。這時(shí)可不能叫他，等他練完了功夫再說?！?
只見萬震山雙手空推一陣，緩緩坐起身來，伸腿下床，向前走了幾步，蹲下身子，凌空便伸手去抓什么物事。戚芳心想：“公公練的是擒拿手法。”又看得片時(shí)，但見萬震山的手勢越來越怪，雙手不住在空中抓下什么東西，隨即整整齊齊地排在一起，倒似是將許多磚塊安放堆疊一般，但月光下看得明白，地板上顯是空無一物。
只見他凌空抓了一會，雙手比了一比，似乎認(rèn)為夠大了，于是雙手作勢在地下捧起一件大物，向前塞了過去，戚芳看得迷惘不已，眼見萬震山仍是雙目緊閉，一舉一動決不象是練功，倒似是個(gè)啞巴在做戲一般。
突然之間，她想到了桃紅在破祠堂外說的那句話來：“老爺半夜三更起來砌墻！”
可是萬震山這舉動決不是在砌墻，要是說跟墻頭有什么關(guān)連，那是在拆墻洞。
戚芳感到一陣恐懼：“是了！公公患了離魂癥。聽說生了這病的，睡夢中會起身行走做事。有人不穿衣服在屋頂行走，有人甚至?xí)⑷朔呕穑艳D(zhuǎn)之后卻全無所知?！?
只見萬震山將空無所有的重物塞入空無所有的墻洞之后，凌空用力堆了幾下，然后拾起地下空無所有的磚頭砌起墻來。
不錯(cuò)，他果真是在砌墻！臉上微笑，得意洋洋地砌墻！
戚芳初時(shí)看到他這副陰森森的模樣，有些毛骨悚然，待見他確是在作砌墻之狀，心中已有了先入之見，便不怕了，心道：“照桃紅的話說來，公公這離魂癥已患得久了。有病之人大都不愿給人知道。桃紅和他同房，得知了底細(xì)，公公自然要大大不開心?！边@么一來，倒解開了心中一個(gè)疑團(tuán)，明白桃紅何以被逐，又想：“不知他砌墻要砌多久，倘若過了三更，吳坎那廝當(dāng)真毀了解藥逃走，那可糟了?！?
但見萬震山將拆下來的“磚塊”都放入了“墻洞”，跟著便刷起“石灰”來，直到“功夫”做得妥妥貼貼，這才臉露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這么一大陣，神思尚未寧定，且讓他歇一歇，我再叫他?！?
就在這時(shí)，卻聽得房門上有人輕輕敲了幾下，跟著有人低聲叫道：“爹爹，爹爹！”正是她丈夫萬圭的聲音。戚芳微微一驚：“怎么三哥也來了？他來干什么？”
萬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問道：“是圭兒么？”萬圭道：“是我！”萬震山一躍下床，拔開門閂，放了萬圭進(jìn)來，問道：“得到劍譜的訊息么？”萬圭叫了聲：“爹！”伸左手握住椅背。月光從紙窗中映射進(jìn)房，照到他朦朧的身形，似在微微搖晃。
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給映了出來，縮身窗下，側(cè)身傾聽，不敢再看兩人的動靜。
只聽萬圭又叫了聲“爹”，說道：“你兒媳婦……你兒媳婦……原來不是好人。”戚芳一驚：“他為什么這么說？”只聽萬震山也問：“怎么啦？小夫妻拌了嘴么？”萬圭道：“劍譜找到了，是你兒媳婦拿了去?！比f震山喜道：“找到了便好！在哪里？”
戚芳驚奇之極：“怎么會給他知道的？多半是空心菜這小家伙忍不住說了出來?！钡f圭接下去的說話，立即便讓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對。萬圭告訴父親：他見戚芳和女兒互使眼色，神情有異，料到必有古怪，便假裝睡著，卻在門縫中察看戚芳的動靜，見她手端銅盆走向后園，他悄悄跟隨，見她將劍譜藏入了后園西偏房一架風(fēng)扇之中。
戚芳心中嘆息：“苦命的爹爹，這本書終于給公公和三哥得去了。再要想拿回來，那是千難萬難了。好，我認(rèn)輸，三哥本來比我厲害得多?！?
只聽萬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們?nèi)ト×顺鰜?，你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她要是不提，你也就不必說破。我總是疑心，這本書到底是哪里來的。只怕……只怕……只怕……”他連說三個(gè)“只怕”，卻說不下去。
萬圭叫道：“爹！”聲音顯得甚是痛苦，萬震山叫道：“怎么？”萬圭道：“你兒媳婦……兒媳婦盜咱們這本劍譜，原來是為了……”說到這里，聲音發(fā)顫。萬震山道：“為了誰？”萬圭道：“原來……是為了吳坎這狗賊！”
戚芳心頭一陣劇烈震蕩，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只是說：“我是為了爹爹。怎么說我為了吳坎？為了吳坎這狗賊？”
萬震山的語聲中也是充滿了驚奇：“為了吳坎？”萬圭道：“是！我在后園中見這賤人藏好劍譜，便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她，哪知道她……她到了回廊上，竟和吳坎那廝勾勾搭搭，這淫婦……好不要臉！”萬震山沉吟道：“我看她平素為人倒也規(guī)矩端正，不象是這樣子的人。你沒瞧錯(cuò)么？他二人說些什么？”萬圭道：“孩兒怕他們知覺，不敢走得太近，回廊上沒隱蔽的地方，只有躲在墻角后面。這兩個(gè)狗男女說話很輕，沒能完全聽到，可是……可是也聽到了大半?！比f震山“嗯”了一聲，道：“孩兒，你別氣急。大丈夫何患無妻？咱們既得了劍譜，又查明了這中間的秘密，轉(zhuǎn)眼便可富甲天下，你便要買一百個(gè)姬妾，那也容易得緊。你坐下，慢慢地說！”
只聽得床板格格兩響，萬圭坐到了床上，氣喘喘地道：“那淫婦藏好書本，很是得意，嘴里居然哼著小曲。那奸夫一見到她，滿臉堆歡，說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等你，可別忘了！’的的確確是這幾句話，我是聽得清清楚楚的?！比f震山怒道：“那小淫婦又怎么說？”萬圭道：“她……她說道：‘沒好死的，狗膽子這么大，連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聽得心亂如麻：“他……他二人口口聲聲地罵我淫婦，怎……怎么能如此地冤枉人家？三哥，我是一片為你之心，要奪回解藥，治你之傷。你卻這般辱我，可還有良心沒有？”
只聽萬圭續(xù)道：“我……我聽了他們這么說，心頭火起，恨不得拔劍上前將二人殺了。只是我沒帶劍，又是傷后沒力，不能跟他們明爭，當(dāng)即趕回房去，免得那賊淫婦回房時(shí)不見到我，起了疑心。奸夫淫婦以后再說什么，我就沒再聽見?！比f震山道：“哼，有其父必有其女，果然一門都是無恥之輩。咱們先去取了劍譜，再在柴房外守候。捉奸捉雙，叫這對狗男女死而無怨！”萬圭道：“那淫婦戀奸情熱，等不到三更天，早就出去了，這會兒……這會兒……”說著牙齒咬得格格直響。萬震山道：“那么咱們即刻便去。你拿好了劍，可先別出手，等我斬?cái)嗨说氖肿?，再由你親手取這雙狗男女的性命?！?
只見房門推開，萬震山左手托在萬圭腋下，二人逕奔后園。
戚芳靠在墻上，眼淚撲簌簌地從衣襟上滾下來。她只盼治好丈夫的傷，他卻對自己如此起疑。父親一去不返，狄?guī)煾缡芰俗约旱脑┩鳎F(xiàn)今……現(xiàn)今丈夫又這般對待自己，這樣的日子，怎么還過得下去？她心中茫然一片，真是不想活了，沒想到去和丈夫理論，沒想到叫吳坎來對質(zhì)，只是全身癱瘓了一般，靠在墻上。
過不多久，只聽得腳步聲響，萬氏父子回到廳上，站定了低聲商量。萬圭道：“爹，怎不就在柴房里殺了吳坎？”萬震山道：“柴房里只奸夫一人。那賊淫婦定是得到風(fēng)聲，先溜走了，既不能捉奸成雙，咱們是荊州城中的大戶大家，怎能輕易殺人？得了這劍譜之后，咱們在荊州有許許多多事情要干，小不忍則亂大謀，可不能胡來！”萬圭道：“難道就這樣罷了不成？孩兒這口氣如何能消？”萬震山道：“要出氣還不容易？咱們用老法子！”萬圭道：“老法子？”
萬震山道：“對付戚長發(fā)的老法子！”他頓了一頓，道：“你先回房去，我命人傳集眾弟子，你再和大伙兒一起到我房外來。別惹人疑心?！?
戚芳心中本是亂糟糟地沒半點(diǎn)主意，只是想：“到了這步田地，我是不想活了，可是空心菜怎么辦？誰來照顧她？”忽聽萬震山說要用“對付戚長發(fā)的老法子”對付吳坎，腦袋上便如放上了一塊冰塊，立時(shí)便清醒了：“他們怎樣對付我爹爹了？非查個(gè)水落石出不可。公公傳眾弟子到房外邊來，這里是不能耽了，卻躲到哪里去偷聽？”
只聽得萬圭答應(yīng)著去了，萬震山到廳外大聲呼叫仆人掌燈。不多時(shí)前廳后廳隱隱傳來人聲，眾弟子和仆人四下里聚集攏來。戚芳知道只要再過片刻，立時(shí)便有人走經(jīng)窗外，微一猶豫，當(dāng)即閃身走進(jìn)萬震山房中，掀開床帷，便鉆進(jìn)了床底。床帷低垂至地，若不是有人故意揭開，決不致發(fā)現(xiàn)她的蹤跡。
她橫臥床底，不久床帷下透進(jìn)光來，有人點(diǎn)了燈，進(jìn)來放在房中。她看到萬震山一對穿著雙梁鞋的腳跨進(jìn)房來，這雙腳移到椅旁，椅子發(fā)出輕輕的格喇一聲，是萬震山坐了下來，又聽得他叫仆人關(guān)上房門。
只聽得大師兄魯坤在房外說道：“師父，我們都到齊了，聽你老人家的吩咐?！比f震山道：“很好，你先進(jìn)來！”戚芳見到房門推開，魯坤的一對腳走了進(jìn)來，房門又再關(guān)上。
萬震山道：“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你知不知道？”魯坤道：“是誰？弟子不知。”萬震山道：“這人假扮成個(gè)賣藥郎中，今日來過咱們家里?！逼莘夹牡溃骸半y道他知道賣藥郎中是誰，那人到底是誰？”魯坤道：“弟子聽吳師弟說起。師父，這敵人是誰？”萬震山道：“這人喬裝改扮了，我沒親眼見到，摸不準(zhǔn)他底細(xì)。明兒一早，你到城北一帶去仔細(xì)查查?，F(xiàn)下你先出去，待會我還有事分派。”魯坤答應(yīng)了出去。
萬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孫均、五弟子卜垣進(jìn)來，說話大致相同，叫孫均到城南一帶查察，叫卜垣到城東一帶查察。吩咐卜垣之時(shí)，隨口加上句：“讓吳坎查訪城西一帶，馮坦和沈城策應(yīng)報(bào)訊。你萬師哥傷勢未痊，不能出去了?！辈吩溃骸笆?，萬師哥該多多休養(yǎng)?！遍_門出去。
戚芳知道這些話都是故意說給吳坎聽的，好令他不起疑心。只聽萬震山道：“吳坎進(jìn)來！”這聲音和召喚魯坤等人之時(shí)一模一樣，既不更為嚴(yán)厲，也不特別溫和。
戚芳見房門又打開了，吳坎的右腳跨進(jìn)行檻之時(shí)，有些遲疑，但終于走了進(jìn)來。這雙腳向著萬震山移了幾步，站住了，戚芳見他的長袍下擺微動，知他心中害怕，正自發(fā)抖。
只聽萬震山道：“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你知不知道？”吳坎道：“弟子在門外聽得師父說，便是那個(gè)賣藥郎中。這人是弟子叫他來給萬師哥看病的，真沒想到會是敵人，請師父原諒。”萬震山道：“這人是喬裝改扮了的，你看他不出，也怪不得你。明天一早，你到城西一帶去查查，要是見到了他，務(wù)須留神他的動靜?！眳强驳溃骸笆?！”
突然之間，萬震山雙腳一動，站了起來，戚芳忍不住伸手揭開床帷一角，向外張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大驚失色，險(xiǎn)些失聲叫了出來。
只見萬震山雙手已扼住了吳坎的咽喉，吳坎伸手使勁去扼萬震山的兩手，卻毫無效用。但見吳坎的一對眼睛向外凸出，象金魚一般，越睜越大。萬震山雙手手背上被吳坎的指甲抓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扼住了吳坎咽喉，說什么也不放手。吳坎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只是身子扭動，過了一會，雙手慢慢張開，垂了下來。戚芳見他舌頭伸了出來，神情可怖，不禁害怕之極。只見吳坎終于不再動彈，萬震山松開了手，將他放在椅上，在桌上拿起兩張事先浸濕了的棉紙，貼在他口鼻之上。這么一來，他再也不能呼吸，也就不能醒轉(zhuǎn)。
戚芳一顆心怦怦亂跳，尋思：“公公說過，他們是荊州世家，不能隨便殺人，吳坎的父親聽說是本地紳士，決不能就此罷休，這件事可鬧大了。”
便在此時(shí)，忽聽得萬震山大聲喝道：“你做的事，快快自己招認(rèn)了罷，難道還要我動手不成？”戚芳一驚：“原來公公瞧見了我?！笨墒切闹袇s也并不驚惶，反而有釋然之感：“死在他手里也好，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正要從床底鉆出來，忽聽得吳坎說道：“師父，你……要弟子招認(rèn)什么？”
戚芳這一驚非同小可，怎么吳坎說起話來，難道他死而復(fù)生了？然而明明不是，他斜倚在椅上，動也不動。從床底望上去，看到萬震山的嘴唇在動?！笆裁?？是公公在說話，不是吳坎說的。怎么明明是吳坎的聲音？”只聽得萬震山又大聲道：“招認(rèn)什么？哼，吳坎，你好大膽子，你里應(yīng)外合，勾結(jié)匪人，想在荊州城里做一件大案子？”
“師父，弟子做……做什么案子？”
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確是萬震山在學(xué)著吳坎的聲音，難為他學(xué)得這么象?！肮尤挥羞@門學(xué)人說話的本領(lǐng)，我可從來不知道，他這么大聲學(xué)吳坎的聲音說話，有什么用意？”她隱隱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只是朦朦朧朧的一團(tuán)影子，一點(diǎn)也想不明白，只是內(nèi)心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懼。
只聽得萬震山道：“哼，你當(dāng)我不知道么？你帶了那賣藥郎中來到荊州城，這人其實(shí)是個(gè)江洋大盜，吳坎，你和他勾結(jié)，想要闖進(jìn)……”
“師父……闖進(jìn)什么？”
“要闖進(jìn)凌知府公館，去盜一份機(jī)密公文，是不是？吳坎，你……你還想抵賴？”
“師父，你……你怎么知道？師父，請你老人家瞧在弟子平日對你孝順的份上，原諒我這一遭，弟子再也不敢了！”
“這樣一件大事，哪能就這么算了？”
戚芳發(fā)覺了，萬震山學(xué)吳坎的口音，其實(shí)并不很象，只是壓低了嗓門，說得十分含糊，每一句話中總是帶上“師父”的稱呼，同時(shí)不斷自稱“弟子”，在旁人聽來，自然會當(dāng)是吳坎在說話。何況，大家眼見吳坎走進(jìn)房來，聽到他和萬震山說話，接著再說之時(shí)，聲音雖然不象，但除了吳坎之外，又怎會另有別人？而且萬震山的話中，又時(shí)時(shí)叫他“吳坎”。
只見萬震山輕輕托起吳坎的尸體，慢慢彎下腰來，左手掀開了床帷。戚芳嚇得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公公定然發(fā)現(xiàn)了我，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燈光朦朧之下，只見一個(gè)腦袋從床底下鉆了進(jìn)來，那是吳坎的腦袋，眼睛睜得大大的，真象是死金魚的頭。戚芳只有拚命向旁避讓，但吳坎的尸身不住擠進(jìn)來，碰到了她的腿，又碰到了她腰。
只聽萬震山坐回椅上，厲聲喝道：“吳坎，你還不跪下？我綁了你去見凌知府，饒與不饒，是他的事，我可作不了主?！?
“師父，你當(dāng)真不能饒恕弟子么？”
“調(diào)教出這樣的弟子來，萬家的顏面也給你丟光了，我……我還能饒你？”
戚芳從床帷中張望，見萬震山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來，輕輕插入了自己胸膛。他胸口衣內(nèi)顯然墊著軟木、濕泥、面餅之類的東西，匕首插了進(jìn)去，便即留著不動。
戚芳心中剛有些明白，便聽得萬震山大聲道：“吳坎，你還不跪下！”跟著壓低嗓子學(xué)著吳坎的聲音道：“師父，這是你逼我，須怪不得弟子！”萬震山大叫一聲“哎喲！”飛起一腿，踢開了窗子，叫道：“小賊，你……你竟敢行兇！”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有人踢開房門，萬圭當(dāng)先搶進(jìn)（他知道該當(dāng)這時(shí)候破門而入），魯坤、孫均、卜垣等眾弟子跟著進(jìn)來。萬震山按住胸口，手指間鮮血涔涔流下（多半手中拿著一小瓶紅水），他搖搖晃晃，指著窗口，叫道：“吳坎這賊……刺了我一刀，逃走了！快……快追！”說了這幾句，身子一斜，倒在床上。
萬圭驚叫：“爹爹，爹爹，你傷得怎樣？”
魯坤、孫均、卜垣、馮坦、沈城五人先后躍出窗子，大呼小叫地追了出去。府中前前后后，許多人都驚呼叫嚷起來。
戚芳伏在床底，只覺得吳坎的尸身越來越冷。她心中害怕之極，可是一動也不敢動。公公躺在床上，丈夫站在床前。
只聽得萬震山低聲問道：“有人起疑沒有？”萬圭道：“沒有，爹，你裝得真象。便如殺戚長發(fā)那樣，沒半點(diǎn)破綻?！?
“便如殺戚長發(fā)那樣，沒半點(diǎn)破綻！”這句話象一把鋒利的匕首，刺入了戚芳心中。她本已隱隱約約想到了這件大恐怖事，但她決計(jì)不敢相信?！肮恢睂ξ液皖亹偵煞蛳騺頊厝狍w貼，怎么會殺害了我爹爹？”但這一次她是親眼看見了，他們布置了這樣一個(gè)巧妙機(jī)關(guān)，殺了吳坎。那日她在書房外聽到“父親和萬震山爭吵”，見到“萬震山被父親刺了一刀”，見到“父親越窗逃走”，顯然，那也是萬震山布置的機(jī)關(guān)，一模一樣。在那時(shí)候，父親早已被他害死了，他……他學(xué)著父親口音，怪不得父親當(dāng)時(shí)的話聲嘶啞，和平時(shí)大異。如果不是陰差陽錯(cuò)，這一次她伏在床底，親眼見到了這場慘劇，卻如何能猜想得透？
只聽得萬圭道：“那賤人怎樣？咱們怎能放過了她？”萬震山道：“慢慢再找她來炮制便是。這可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別敗壞了萬家門風(fēng)，壞了我父子的名聲?！比f圭道：“是，爹爹想得真周到。哎喲……”萬震山道：“怎么？”萬圭道：“兒子手背上的傷處又痛了起來?！比f震山“嗯”了一聲，他雖計(jì)謀多端，對這件事可當(dāng)真束手無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吳坎懷中，那只小瓷瓶冷冷的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來，放在自己袋里，心中凄苦：“三哥，三哥，你只聽到一半說話，便冤枉我跟這賊子有曖昧之事。你不想聽個(gè)明白，因此也就沒聽到，這瓶解藥便在他身上。你父親已殺了他，本來只不過舉手之勞，便可將解藥取到，但畢竟你們不知道?！?
魯坤一干人追不到吳坎，一個(gè)個(gè)回來了，一個(gè)個(gè)到萬震山床前來問候。萬震山袒露了胸膛，布帶從頸中繞到胸前，圍到背后，又繞到頸中。
這一次他受的“傷”沒上次那么“厲害”，吳坎的武功究竟不及師叔戚長發(fā)。這一刀刺得不深，并無大礙。眾弟子都放心了，個(gè)個(gè)大罵吳坎忘恩負(fù)義，都說明天非去找他父親算帳不可，請師父保重，大家退了出去。萬圭坐在床前，陪伴著父親。
戚芳只想找個(gè)機(jī)會逃了出去，她挨在吳坎的尸體之旁，心中說不出的厭惡，又怕萬氏父子發(fā)覺，只是想不出逃走的法子。
萬震山道：“咱們先得處置了尸體，別露出馬腳?！比f圭道：“還是跟料理戚長發(fā)一樣么？”萬震山微一沉吟，道：“還是老法子。”
戚芳淚水滴了下來，心道：“他們怎樣對付我爹爹？”
萬圭道：“就砌在這里么？你睡在這里，恐怕不大好！”萬震山道：“我暫且搬出去跟你住，只怕還有麻煩的事。人家怎能輕易將劍譜送到咱們手中？咱爺兒倆須得合力對付。將來發(fā)了大財(cái)，還怕沒地方住么？”
戚芳聽到了這一個(gè)“砌”字，霎時(shí)之間，便如一道閃電在腦中一掠而過，登時(shí)明白了：“他……他將我爹爹的尸身砌在墻中，藏尸滅跡，怪不得爹爹一去之后，始終沒有消息。怪不得公公……不，不是公公，怪不得萬震山這奸賊半夜三更起身砌墻。他做了這件壞事，心中不安，得了離魂癥，睡夢里也會起身砌墻。這奸賊……這奸賊居然會心中不安……那才真是奇怪了。不，他不是心中不安，他是十分得意，這砌墻的事，不知不覺的要做了一次又一次……剛才他夢中砌墻，不是一直在微笑么？”
只聽萬圭道：“爹，到底這劍譜有什么好處？你說咱們要發(fā)大財(cái)，可以富甲天下？難道……難道這不是武功秘訣，卻是金銀財(cái)寶？”萬震山道：“當(dāng)然不是武功秘訣，劍譜中寫的，是一個(gè)大寶藏的所在。梅念笙老兒豬油蒙了心，竟要將這劍譜傳給旁人，嘿嘿，這老不死的。圭兒，快，快，將那劍譜去取來。”
萬圭微一遲疑，從懷中掏了那本書出來。原來戚芳一塞入西偏房的風(fēng)扇之中，萬圭跟著便去取了出來。
萬震山向兒子瞧了一眼，接過書來，一頁頁地翻過去。這部唐詩兩邊連著封皮的幾頁都給血水浸得濕透了，兀自未干，中間的書頁卻仍是干的。
萬震山低聲道：“這劍譜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實(shí)在難說。咱們先查知了書中的奧秘，就算再給人奪去，也不打緊了。你拿支筆來，寫下來好好記著。連城劍法的第一招，出自杜甫的‘春歸’?！彼焓种刚戳送傧?，去濕杜甫那首“春歸”詩旁的紙頁，輕輕歡呼了一聲：“是個(gè)‘四’字！好，‘苔徑臨江竹’，第四個(gè)字是‘江’，你記下了。第二招，仍是杜甫的詩，出自‘重經(jīng)昭陵’。”他又沾濕手指，去濕紙頁：“嗯，是‘五十一’！”他一個(gè)字一個(gè)字的數(shù)下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陵寢盤空曲，熊羆寧翠微’，第五十一個(gè)字，那是個(gè)‘陵’字?！辍?、‘江陵’，妙極，原來果然便在荊州?！?
萬圭道：“爹爹，你說小聲些！”萬震山微微一笑，道：“對！不可得意忘形。圭兒，你爹爹一世心血，總算沒有白花，這個(gè)大秘密，畢竟給咱們找到了！”突然之間，他將書掩上，一拍大腿，低聲道：“敵人為什么將劍譜送到我手里，我明白啦！”
萬圭道：“那是什么緣故？我一直想不透。”
萬震山道：“敵人得了劍譜，推詳不出其中的秘奧，又有什么屁用？咱們的連城劍法，每一招的名稱都是一句唐詩，別門別派的人，任他武功通天，卻也不知。這世界上，只有我和達(dá)平二人，才知道第一招是什么詩句，第二招又是什么詩句。才知道第一個(gè)字要到‘春歸’這首詩中去找，第二個(gè)字要到‘重經(jīng)昭陵’這首詩中去尋?！?
萬圭道：“這連城劍法的名稱，你不是已教了我們嗎？”萬震山道：“次序都是抖亂了的?！比f圭道：“爹，你連我也不教真的劍法?！比f震山微有尷尬之色，道：“我有八個(gè)弟子，大家朝晚都在一起，若是單單教你，他們定會知覺，那便不妙了?！?
萬圭“嗯”了一聲，道：“敵人的陰謀定是這樣，他知道用水濕紙，便有字跡顯出，因此故意將劍譜交給咱們，又故意用水顯出幾個(gè)字來，要咱們查出了劍譜里的秘奧，讓咱們?nèi)ぴL寶藏，他就來個(gè)‘強(qiáng)盜遇著賊爺爺’?！比f震山道：“對了！咱們須得步步提防，別落得一場辛苦，得不到寶藏，連性命也送掉了。”
他又沾濕了手指，去尋第三個(gè)字，說道：“劍法第三招，出于處默的‘圣果寺’，三十三，第三十三字，‘下方城郭近，鐘罄雜笙歌’中的‘城’字，‘江陵城’，對啦，對啦！那還有什么可疑心的？咦，怎么這里癢得厲害？”他伸右手在左手背上搔了幾下，覺得右手也癢，伸左手去搔了幾下，又看那劍譜，說道：“這第四招，是二十八，嗯，一五、一十、十五……第二十八字是個(gè)‘南’字，‘江陵城南’，哈哈，咦！好癢！”低頭向自己左手上看去，只見手背上長了三條墨痕，微覺驚詫：“今天我又沒寫字，手背上怎么有黑墨？”只覺雙手手背上越來越癢，一看右手，也是有好幾條縱橫交錯(cuò)的墨痕。
萬圭“啊”的一聲，道：“爹爹，哪……哪里來的？這好象是達(dá)平那廝的花蝎毒。”萬震山給他一提醒，只覺手上癢得更加厲害了，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癢。
萬圭叫道：“別搔，是……是你指甲上帶毒過去的?！?
萬震山叫道：“啊喲！果真如此?！钡菚r(shí)省悟，道：“那小淫婦將劍譜浸在血水之中，你的血含有蝎毒……吳坎這小賊，偏不肯爽爽快快地就死，卻在我手上搔了這許多血痕。***，蝎毒傳入了傷口之中，好在不多，諒來也不礙事。啊喲，怎地越來越痛了，哎唷?！比滩蛔〈舐暽胍髁似饋?。
萬圭道：“爹，你這蝎毒中得不多，我去舀水來給你洗洗?！比f震山道：“不錯(cuò)！”大聲叫道：“桃紅，桃紅！打水來！”萬圭眉頭蹙起，心道：“爹爹嚇得胡涂了，桃紅早給他趕走了，這會兒又來叫她?！蹦闷鹨恢汇~臉盆，快步出房，在天井里七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水，端進(jìn)來放在桌上。萬震山忙將雙手浸入了清水之中，一陣冰涼，痛癢登減。
哪知道萬圭手上所中的蝎毒遇上解藥，流出來的黑血也具劇毒，毒性比之原來的蝎毒只有更加厲害，萬震山手背上被吳坎抓出的血痕深入肌理，一碰到這劇毒，實(shí)比萬圭中毒更深。他雙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時(shí)，一盆水已變成了淡墨水一般。墨水由淡轉(zhuǎn)深，過不多時(shí)，變得便如是一盆濃濃的墨汁。
萬氏父子相顧失色。萬震山將手掌提了起來，不禁“啊”的一聲，失聲驚呼，只見兩只手幾乎腫成了兩個(gè)圓珠。萬圭道：“啊喲，不好，只怕不能浸水！”
萬震山痛得急了，一腳踢在他腰間，罵道：“你既知不能浸水，怎么又去舀水來？這不是存心害我么？”萬圭痛得蹲下身去，道：“我本來又不知道，怎樣會來害你？”
戚芳在床底下聽得父子二人爭吵，心中也不知是凄涼，還是體會到了復(fù)仇的喜悅。
只聽得萬震山只是叫：“怎么辦？怎么辦？”萬圭道：“我樓上有些止痛藥，雖不能解毒，卻可止得一時(shí)之痛，要不要敷一些？”萬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來！”萬圭道：“是否有效，孩兒可就不知，說不定越敷越不對頭，爹爹又要踢我。”萬震山罵道：“王八羔子！這會兒還在不服氣么？老子生了你出來，踢一腳又有什么大不了？快去，快去拿來?！比f圭應(yīng)道：“是！”轉(zhuǎn)身出去。
萬震山雙手腫脹難當(dāng)，手背上的皮膚黑中透亮，全無半點(diǎn)皺紋，便如一個(gè)吹脹了的豬尿泡一般，眼看再稍脹大，勢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可不能耽擱了。”將劍譜往懷中一揣，奔行如飛，搶出房門，趕在萬圭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