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歷離開雍正來到韻松軒時,這里已經(jīng)有許多官員在等著弘時接見了。弘歷剛剛跨進門里,就見內(nèi)幔一動,張廷玉閃身出來。他向弘歷一躬,又對大家說:“眾位,三阿哥近來身子不爽,皇上有旨讓四爺還到韻松軒來辦事。四爺要兼管軍機處和上書房以及兵戶兩部,并代皇上批閱奏折。我在這里交代一聲,凡是部里和軍機處自己能辦的事情,不要隨便拿到這里特批。我們作不了主的,自然要請示寶親王爺。從今天起,軍機處和六部都在外間里派一個章京,以便隨時聯(lián)絡(luò)。大事小事,全來這里攪四爺,我知道了是不答應(yīng)的。你們都聽明白了嗎?”
“明白!”眾大臣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紛紛向弘歷叩下頭去,又呵著腰恭肅地退下。就在這剎那之間,弘歷已品出了“太子”那不同一般的滋味了。正要回身說話,卻見一個官員站住了腳步,手里捧著個稟帖走了過來:“四爺,下官陳世倌有事求見?!?
張廷玉馬上就不高興了,弘歷卻笑著對他說:“哦,廷玉,這是我在江寧時認識的。您等著看吧,一會兒他準要哭?!彼咽忠蛔?,請張廷玉坐了,才問:“陳世倌,你是幾時到京的?我保舉你去管河工,那里的民工錢財都歸著你管,要好好辦理呀!你的人品我是知道的,不過你太老實了,我真替你擔(dān)心,可別讓那些吏油子把你騙了。”
陳世倌恭敬地說:“是,下官明白。世倌是個書生,那些個河工油子,我確實是不敢用。我今天求見四爺,就是想請四爺從戶部里撥幾位盤賬能手幫助我辦事。我不想用自己的家人,怕他們仗勢欺人,壞了朝廷的名聲?!?
張廷玉原來很討厭他這個時候來攪和,現(xiàn)在聽他一說,倒覺得這人心腸不錯。他也就笑著說:“哦,這倒是個正經(jīng)主意。軍機處原來去阿其那府盤賬的,全都是高手,就撥給你用好了?!?
陳世倌連忙起身致謝:“張相這一鋪排,我就放心了。我是怕辦砸了差使,四爺面前沒話可說,自己也沒臉見人哪!唉,這些個民工們也真可憐。大冷的天兒,還要下河去掏爛泥。凍得兩條腿上全都是血口子。聽一個老河工說,之前康熙年間,這時候挖泥都是有羊肉湯喝的,還有酸辣湯和黃酒。有口熱湯,他們下水就不會傷身子了。奴才請四爺發(fā)發(fā)善心,可憐這些出力的人,撥點銀子在工地上設(shè)個湯酒棚。朝廷就是賠幾個,也是有限的嘛…”說著,說著,他就抹開了眼淚。
弘歷笑著對張廷玉說:“張相,您瞧見了么?我們這位陳世倌又在為百姓掉眼淚了。好了,你也別哭了。河工上每天每人另加二斤黃酒錢,到三月清明時為止。湯棚由你們自己去設(shè),這總可以了吧?”陳世倌叩頭感恩地走出去了。弘歷趁這機會問張廷玉:“張相,三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張廷玉說:“這事是十三爺臨終前揭發(fā)的。他都說了什么,皇上也沒有告訴我們,只說十三爺直到臨終,還高舉著三個手指頭。這些天來,方苞獨自一人全權(quán)操辦這件事。昨天夜里,皇上傳了弘晝來,爺兒倆密談了半個多時辰,才叫我們進去?;噬险f,弘時使用妖法魘鎮(zhèn)父皇和四爺。連太后冥壽那天被雷震死的妖僧也查清了,是蒙古黃教的巴漢格隆大喇嘛。四爺,您知道我對這樣的事是從來不相信的??勺蛱煲估飯D里琛查抄了弘時的家,在那里搜出了不少法物神器,還有白蓮教的邪經(jīng)。圖里琛還拿住了個姓曠的師爺,從他那里找到了許多與江湖上盜匪往來的書信。語十分暖昧,抽了他幾十鞭子,也招供了。說是曾在河南設(shè)伏要害四爺您,皇上當(dāng)時就氣得暈了過去…事情越叨登越大,真是東窗一旦事發(fā)就不可收拾。我們幾個也議到萬歲當(dāng)年出巡河工時,隆科多擅自搜宮的事。整整一夜,誰也沒有合眼…”他深深地嘆息一聲,便再也不說話了。其實,他昨夜里也說到自己的堂弟張廷璐被殺時,本來是因弘時事前請托,事后他卻又落井下石,見死不救?,F(xiàn)在想想,弟弟確實是有罪該死。自己出面說這件已經(jīng)過了很久的事,實在是多余,倒覺得有點后悔。
“皇上打算怎樣發(fā)落這件事?”
張廷玉搖搖頭:“皇上最后的口氣很淡,又說要抄一下孫嘉涂的折子來靜靜心,我們就退出來了??伤臓斈仓赖模噬显绞强陲L(fēng)淡,脾性就越是發(fā)作得可怕…”他似乎還想再說點什么,可是又突然停住了。
“想不到三哥竟然這樣沒有人倫!”弘歷眼中閃出光來,但語氣馬上就轉(zhuǎn)得異常柔和,“此時,皇上心里頭正窩著一團火,我們最好不要多說什么,且把它放一下,等事情涼了,從容再說,也許會更有用一些?!?
張廷玉沒有聲。弘歷的話他懂,也贊成。那就是:“不救這個弘時!”
昨天夜里,弘時正在睡夢中被家人叫了起來。那家人告訴他說:“有位大人夤夜來拜。”弘時迷迷糊糊的出來看時,原來這位“大人”竟是圖里琛。他不等弘時發(fā)問,就站在了上首說:“有圣命!即著圖里琛前往密查皇三子弘時家產(chǎn),并把他暫行密囚。”多余的話,他一句沒說??珊霑r卻被九門提督衙門的人,用密封得嚴嚴實實的八抬大轎,抬到了暢春園,而且立即關(guān)進了一處閑置多年的小院子里。
從高高在上的皇子阿哥,到成為冷清凄涼上房中的囚徒,似乎并不遙遠??蛇@一夜的驚恐,卻不是在夢境之中。如今,弘時抱著自己的雙腿,孤零零地坐在燒得暖烘烘的炕席上,他靠著墻壁在苦苦思索:這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呢?他心里像是一盆漿糊,又像是一個亂線團子,無論怎么想,都整不出一點頭緒來。他不管想到哪里,都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是隆料多?不對;那么是張廷璐?也不對;啊,一定是允禩!但再仔細想想、也不太像;哎,對了,是那伙江湖盜匪們出了事!可這件事我已經(jīng)作過處置了???那么,又是誰砸了我的黑磚呢?突然,一個念頭在他心中升起:嗯?是不是圖里琛這小子在假傳圣旨呢?對對對,這小子早就不肯聽我的擺布了。他有什么能耐,不就是仗著有點軍功嗎?我不能在這里閑坐著,得叫他來問問。
這個念頭一起,弘時就馬上跳下大炕,來到門邊拉那關(guān)得緊緊的門。只聽“咯吱”一響,那門紋絲沒動。啊,原來在外邊被鎖住了。他爬上窗戶,想去開打它,可窗子也被鎖死了,他又急又氣,舉起拳頭就打破了窗玻璃,還大聲叫著:“來人,來人哪!你們這群混蛋王八羔子,我要出去,我要見皇上…”喊著喊著,他的嗓子里已經(jīng)帶出了哭音。一個守門的軍士聽見叫聲走上前來問道:“三爺,您這是怎么了,犯了痰氣嗎?”
“你才是犯了痰氣呢!去,快一點,把圖里琛那小子給爺傳了來!”
圖里琛來了,他親自動手打開了緊閉著的房門,對軍士們說:“你們這是怎么辦的差?三爺是金尊王貴之體,怎么連一口茶水,一碟點心也不備呢?混蛋!”
弘時大鬧著:“圖里琛,你這個該死的瘸子,你少給爺裝神弄鬼地來這一套。爺心里頭明白著哪,我疑你是假傳了圣旨。你快去給爺傳話,就說我要見皇上。不見到皇上,我就不吃不喝也不睡,到死為止!”
圖里琛是個十分英俊的少年將軍,只可惜,他的腿因為受傷瘸了。所以,他最忌諱別人叫他“瘸子?!彼~下那道深深的傷疤不易覺察地動了一下,強按住心頭竄上來的無名火,冷笑一聲說:“三爺,您要是能安份一點,我就把您當(dāng)成三爺看;您要是想發(fā)瘋,我就把您看做是瘋子!您從這里朝外邊看去,那邊不遠就是風(fēng)華樓,再過去一點幾就是澹寧居。我敢假傳圣旨把您帶到這里來嗎?您要是想驗旨,圣諭還在我手里,您自個兒看看,是真還是假?”說著遞過一張紙來。弘時接過來一看就蔫了。是的,這全是真的,他弘時就要完了…
圖里琛看了看弘時的可憐相,不屑地對兵士們說:“三爺要吃要喝,都不可委屈了他。把那邊窗子上壞了的玻璃糊好了?!闭f罷,他踏著大皮靴子走了,這里又恢復(fù)了原來的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