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爺這話就如對策一樣,才不過作了個策帽兒,還不曾一條條對起來呢。姑娘聽了,先就有些不耐煩。鄧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好哇!好哇!我看姑娘這還說甚么!”安太太恐姑娘著惱,便拉著他的手說:“不要著急,慢慢的說著,就有個頭緒了。”褚大娘子道:“正是這話。好妹子,你只記著我當日合你說的‘老家兒說話再沒錯的’那句話,還是老家兒怎么說咱們怎么依著?!?
姑娘一看這光景,你一我一語,是要“齊下虎牢關”的來派了。他倒也不著惱,也不動氣,倒笑了笑,說道:“伯父不必講了。你二位老人家從五更頭鬧到此時,也該乏了。我?guī)煾岛像掖蠼憬愦筮h的跑到這里,也著實辛苦了。竟請伯父、張親家爹陪了我?guī)煾岛像掖蠼惴蚯斑呑ィ彝负蠇寢屢才懔笋掖蠼憬愕綆空f些閑話。你我大家離了這個所在,揭過這篇兒去,方才的話再也休提。如不見諒,我抄總兒說一句:泰山可撼,北斗可移,我這條心、這句話,斷不能改!我盡于此,更不再談。憑著大家萬語千,卻莫怪我不答一字?!闭f著,只見他退了兩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說的那光景,把小眼皮兒一搭撒,小臉兒一括搭,小腮幫子兒一鼓,抄著兩只手在桌兒邊一靠,憑你是誰,憑你是怎樣合他說著,再也休想他開一開口。這事可糟了!糟狠了!糟的沒底兒了!
列公,你道“兩好并一好,愛親才作親”,“一家不成,兩家現(xiàn)在”,何至于就糟到如此?原來今日這樁事果然說成,不是還有個十天八天三月倆月的耽擱。只因安老爺一愁姑娘難于說話,二愁姑娘夜長夢多,果然一為定,那問名、納采、行聘、送妝,都在今日這一天,只在今日酉時,陰陽不將,天月二德,便要迎娶過門了。此刻這里雖是這等一個清凈壇場,前頭早已結彩懸燈,排筵設宴,吹鼓手、廚茶房,以致儐相伴娘,家人仆婦,一個個擦拳磨掌,吊膽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話應了聲,立刻就要鼓樂喧天,歡聲匝地,連那頂八人猩紅喜轎早已亮在前面正房當院子了。安老爺、安太太雖不曾請得外客,也有好幾位得意門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親友本家,都衣冠齊楚的在前邊張羅,候著駕喜。不想姑娘這個當兒拿出那老不語的看家本事來,請問這一咕嚕串兒,叫安老爺一家怎生見人?鄧、褚兩家怎的回去?便是張老夫妻那逢出朝頂、見廟磕頭,合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齋,那天才是個了愿?至于安公子,空吧嗒了幾個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鴨子飛了,又叫張金鳳怎的對他的玉郎?又叫何玉鳳此后怎的往下再處?你道糟也不糟?此猶其小焉者也。便是我說書的說到這里,就算二十五回團圓了,聽書的又如何肯善罷干休?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糕傳》,還講甚么《兒女英雄傳》呢?
列公,不須焦躁。你只看那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領,豈有想不到這里、不防這一著的理?然則他何不一開口就照在青云山口似懸河的那派談鋒,也不愁那姑娘不低首下心的心服首肯,怎的又合他皮松肉緊的談了會子道學,又指東說西的打了會子悶葫蘆呢?這便叫作“逞游談,易;發(fā)莊論,難”。當日在青云山,是先要籠絡往這姑娘,不得不用些權術;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這姑娘,不能不純用正經(jīng)。既講到舍權用經(jīng),凡一切詼諧話、優(yōu)俳話、譬喻話、影射話,都用不著。
再說,安老爺本是個端方厚重的長者,少一時,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雖望著姑娘心回意轉,卻絕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詞窮,他心里卻早有了個成算。及至見姑娘話完告退,不則一聲,老爺便兩眼望著太太道:“太太,聽了,姑娘終改不了這本來至性。你我倒枉用了這番妄想癡心,這便怎樣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嘆非嘆的應了一聲,老夫妻兩個四只眼睛一齊望著媳婦張金鳳。
張金鳳見公婆遞過眼色來,便越眾出班的道:“今日這事,算我家一樁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頭,再說九公合褚大姐姐是客,又專為這事而來,卻沒媳婦說話的分兒。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兒,我知道,他但是肯,不用人求他;果然不肯,求也無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說了,竟依著我姐姐的話,真?zhèn)€陪九公到前頭坐去。讓媳婦問問姐姐,或者我姐姐還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說不出的私話,也不可知。我們女孩對女孩兒,沒個礙口難說的,只怕倒說的到一處。便是婆婆合媽媽在這里陪著褚大姐姐,正好談談這一年不見的閑話兒,也不必費心勞神。這事竟全責成在媳婦身上。公婆想著如何?”
安太太先就說:“你小人兒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這么大事,你能嗎?”安老爺搖著頭道:“媳婦,你看我兩個老人家處在這要進不能、要退不可的去處,得你來接過我們這個擔子去,我們豈不愿意?但是這樁事的任大貴重,你卻比不得我同九公。我兩個作不成,大家不過說一句這事想的不仔細,作的不周全;你一個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深心執(zhí)性,有等不知道的,還道是你本就不曾盡心,不曾著力,有心敗事,無意成功。倘被親友中傳說開去,你小小年紀,這個名兒卻怎生擔得起?”他翁媳兩個這陣真話兒假說著,假話兒真說著,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喲,也不知是那燕北閑人因張金鳳從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雖是逐回的露面登場,總不曾作到他的正傳文章,寫得他出色。
如今且不去管他。再說何玉鳳先聽得張姑娘說他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無益,不覺暗喜,道:“到底還是他知道我些甘苦。”及至聽他說到也不勞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家大娘,只把這事責成在他身上這些話,姑娘又不禁轉喜為怒起來,暗道:“好個小金鳳兒!難道連你也要合我嘚啵嘚啵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兒拉稀——小人兒壞了腸子’了!
“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罷,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顧不得那叫情,那叫義,我要不起根發(fā)腳把你我從能仁寺見面起的情由,都給你當著人抖摟出來,問你個白瞪白瞪的,我就白闖出個十三妹來了!”想罷,依然坐在那里,一聲兒不哼。
張金鳳分明看見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他依然答應公婆道:“媳婦豈不知公婆這層憐惜媳婦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合姐姐說,姐姐不容說;公婆合姐姐說,姐姐又不容說;我爹媽在此,更不能說;倒有個能說會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這里。媳婦若再袖手旁觀,難道真?zhèn)€的今日這樁事就這等罷了不成?慢說媳婦受些冤枉談論,便觸惱了姐姐,隨姐姐怎樣,媳婦也甘心情愿。公公只管安坐前廳靜聽消息,讓媳婦這里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幸而說得成,不敢領公婆的賞賜;萬一說不成,再受公婆的責罰。”安老爺聽到這里,只合太太說了聲:“太太,我們也只得如此。”說完,拉了鄧九公,頭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鳳看了,越想越氣。他在那里梗梗著個小脖頸兒,撐著兩個小鼻翅兒,挺著腰板兒,雙手扶定克膝蓋兒,扐馬橫槍。只等張金鳳過來說話,打算等他一開口,先給他個下馬威。那知人家更不過來。只見他站在當?shù)叵蚰侨浩艃貉绢^說道:“你們是聽住了熱鬧兒了?瞧瞧,褚大姑奶奶合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換一換,煙也不裝一袋,也這么給姑娘熱熱兒的倒碗茶來!”
眾人聽了,忙著分頭去倒茶。倒了茶來,他便先端了一碗,親自捧到姑娘跟前,說:“姐姐,喝點兒茶?!惫媚镉焕恚肓讼?,這是在自己家祠堂里,禮上真寫不過去,沒奈何,站起身來,干了人家一句,說了六個大字,道是:“多禮!我不敢當!”張金鳳也只作個不理會,回身便給褚大娘子裝了袋煙。褚大娘子道:“妹子,請坐罷,怎么只是勞動起你來了?”張金鳳笑道:“我到你家你怎么服侍我來著呢?”說著,又給婆婆遞了袋煙。
安太太一手接煙袋,只揚著臉皺著眉望著他長出氣。張姑娘但低頭微笑,然后才給他母親裝煙。到了給他母親裝煙,他卻不是照那等抽著了用小絹子擦干凈了煙袋嘴兒,閃著身子,把煙袋鍋兒順在左邊,煙袋嘴兒讓在右邊兒,折胸伏背的那等遞法兒了。他裝好了煙,卻用左手拿著煙袋,右手拿著香火,說:“你老人家自己點罷。”原故并不是他鬧姑奶奶脾氣,親家太太那根煙袋實在又辣又臭,惡歹子難抽。只見那張?zhí)蠲伎嘌鄣南蛩溃骸肮媚棠蹋銊e鬧了。你瞧,這還有甚么心腸抽這煙呢?”張金鳳道:“媽不吃會子煙,這親就說成了?就讓你老人家再許三百六十天的不動煙火,不成還是不成??!”說的褚大娘子合安太太掩口而笑。姑娘聽了益發(fā)不受用。
又聽安太太吩咐道:“你們也給你大奶奶裝袋煙兒?!币蚝蠌埥瘌P道:“你有甚么話,只管坐在那里合姐姐說?!睆埥瘌P答應一聲,過去便挨著玉鳳姑娘坐好。恰好華嬤嬤送上一碗茶來,張姑娘接過茶來,一壁廂喝著,一壁廂目不轉睛的只看著那碗里的茶,想主意。一時喝完了茶,柳條兒又裝上煙來,因見太太在上面坐著,他便隱著煙袋,遞給他家大奶奶。張姑娘接過來,不敢當著婆婆公然就啐煙兒,便順在身旁,回過頭去抽了兩口,又扭著頭噴凈了口里的煙,便把煙袋遞給跟人,暗暗的搖頭說:“不要了?!睆膩碓炀腿瞬氖翘煜碌谝患y事,不懂一個北村里的怯閨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里才得一年,就會把他調理到如此!
卻說張姑娘正待說話,只聽婆婆那里吩咐晉升女人道:“你告訴院子里聽差的那幾個小廝,此時無事,先叫他們出去,等用著再叫。他們那里是聽差?都貪著聽熱鬧兒呢。就連你們也可以換替著在這里伺候。那供桌上的蠟盡了,先不用換呢?!贝蠹掖饝艘宦?,忙去傳話。
張姑娘這才把身子向玉鳳姑娘斜簽著坐了,未從開口,先和容悅色低聲下氣的叫了聲:“姐姐?!敝灰姽媚锇蜒燮和弦婚W,冰冷的一副面孔,問道:“怎么樣?”只這第一句,這親就不像個說的成的樣子。張金鳳道:“姐姐,我可敢‘怎么樣’呢!我只勸姐姐先消消氣兒,妹子另有幾句肺腑之談,要合姐姐從長細講。”這正是:
千紅萬紫著花未,先聽鶯聲上柳條。
要知那張金鳳合何玉鳳怎的個開談,這親事到底說得成也不成,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五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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