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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

這回書不及多余交代,便講何玉鳳他聽得張金鳳對他說另有幾句肺腑之談待要合他從長細講,他便把那一臉怒氣略略的放緩了三分,依舊搭撒著眼皮兒,說道:“你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衛(wèi)顧我的話,就請說;要還是方才伯父合九公說的那套,我都聽見了,也明白了,免開尊口!”

張金鳳笑道:“姐姐又來了,難道姐姐沒聽見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稟公婆?妹子此時除了這話,還有甚么合姐姐說的?只是妹子說的雖是這套話,卻合公公說的有些不同。打頭公公說的姐姐‘永不出嫁,斷使不得’的這句話,妹子此時更不必向姐姐再問原故,合姐姐再講道理;只知這事是斷使不得,得遵著公公的話定了。至于妹子又曉得些甚么,說起來可不能像公公講的那樣圓和宛轉(zhuǎn),這里頭萬一有一半句不知深淺的話,還得求姐姐原諒妹子個糊涂,耽待妹子個小。便是姐姐不原諒妹子,不耽待妹子,那怕姐姐就打兩下子、罵兩句都使得,可不許裝糊涂不語。就讓姐姐裝糊涂不語,我可也是‘打破沙鍋璺到底’,問明白了,我好去回我公婆的話。這話得先講在頭里。”

姑娘這么一聽,他這話來的比自己還皮子,只得繃著個盤兒,說道:“既如此,請教?!睆埥瘌P道:“姐姐既要我說,你我這些煩文散話都收起來,咱們只講實在的。講實在的,第一,姐姐得看九公這位老人家。姐姐要知道,人家是九十歲的老人家了,他老人家要不為給姐姐提親這樁事,大約從今日到他慶二百歲,也不肯大遠的往京里跑這蕩。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合你我同輩,為姐妹都是該的,他兩個自然也為這九十歲的老人家跑上千的里地,作兒女的不放心,所以才跟了他老人家來。姐姐替他兩個想想,一路服侍這么一位老人家,曉行夜住,渴飲饑餐,人家得懸多少心,費多大神?通共算起來,人家都是為姐姐一個人兒呀!

“再說,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順的事,無原無故,只為不會巴結(jié)上司,丟了官,惹了氣,變了產(chǎn),破了財,還在縣監(jiān)里坐了兩個月,出來依然是滿面精神,無煩無惱,據(jù)婆婆說,臉面兒比在外頭倒胖了。自從心里有了姐姐這件事,今年倒露清減了許多,腰里的帶子是我新近縫的,比去年撙進一寸多去了。我婆婆去年這時候合姐姐初次見面的時候,姐姐還該記得真,說起四鬢刀裁的,自從心里有了姐姐這件事,這些日子,左右鬢角兒上竟有十幾根白頭發(fā)了。這也都是為姐姐。

“講到我爹媽,卻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么大好處。只我媽從去年一口白齋直吃到今日,近來更添了半夜里起來燒子時香。這個樣兒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風(fēng)地里,舉著箍香,一面燒香,一面磕頭,一直等手里的香盡了才站起來。姐姐在里間屋里跟著舅母睡,大約就未必知道。姐姐只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一一蕩前門關(guān)帝廟,十五一蕩前門菩薩廟。這要在內(nèi)城住,出蕩前門可費著甚么呢?姐姐想,從這里去這是多遠道兒?他老人家是風(fēng)雨無阻,步行去步行回來,還帶著來回不吃一口東西,不竭一點兒水,嘴里不住聲兒的念佛。這也都是為姐姐。

“我只想著,姐姐萬事都不必講,只看這五位老人家分上,無論有甚么樣的為難,是怎么樣的受屈,不必等妹子求,姐姐也該沒的說了。姐姐若果然沒的說,妹子往下千萬語都不必提,只給姐姐磕頭,回復(fù)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這張金鳳第一段話,主意就來得不弱。只因他一眼看定了姑娘是個性情中人,所以只把性情話打動他。要說何玉鳳不曾被他打動,絕無此理;只是他心理的勁兒一時背住扣子了,轉(zhuǎn)不過磨盤兒來。只聽他說道:“這話妹子你就不講,我豈不知?講到這幾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雖是不同,同一恩深義重。須放著我何玉鳳不死,我今生能報,便是今生;來世能報,便是來世。天地鬼神都聽得見這句話,我何玉鳳絕不食!要說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終身大事去在人跟前去報恩,這可斷斷不能從命!至于你我,我雖說是施恩不望報,你也切莫受恩便忘報。你可記得你我在能仁寺廟內(nèi)初會的時候,我待你也有小小的一點人情?今日之下,你不想個方兒幫我罷了,怎的倒拿這話兒擠起我來?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兒?”說著,便把那眉頭兒一逗,眼神兒一足,便有個等要發(fā)作的樣子。

張金鳳不等他發(fā)作,說話比先前高了一調(diào)。這個當(dāng)兒,安太太合褚大娘子只低悄語在那邊閑談,絕不來管。張?zhí)鋈唤由显捔耍f:“姑奶奶,你好好兒的合他說,別價合他著急掰臉的??!”張姑娘一面回答他母親說:“這事不與媽相干兒,不用你老人家管?!币幻婧瞎媚镎f道:“我張金鳳只道姐姐把從前能仁寺的事忘了呢,原來姐姐還沒忘,這話倒好說了。只是妹子斷想不到落得姐姐說我‘不幫姐姐倒擠姐姐’的這句話。姐姐既這等說,大料今日這親事妹子在姐姐跟前斷說不進去,我也不必枉費唇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只是妹子還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不得不交代明白了。為甚么呢?此時假如妹子說了,姐姐始終執(zhí)意不從,日后姐姐無的后悔的,妹子也無的抱愧的。一個不說,倘然日后姐姐想過滋味兒后悔起來,說道:“哎喲,原來如此!’一定說:‘當(dāng)日別人不肯多句話兒罷了,怎的張金鳳他也不提補我一聲兒?’那時妹子可就對不住姐姐了。”

他說著,把座兒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湊了一湊,問著何玉鳳道:“妹子先要請教姐姐,當(dāng)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兩個人在黑鳳崗能仁寺廟里雙雙落難,他的一條命離見閻王爺就剩了一層紙兒了,我的一條身子離掉在靛缸里也只差著一根絲兒了,那時虧了誰?全虧了姐姐!姐姐非親非故,橫身出來,彈打了和尚,刀劈了眾僧,救了我兩個的性命,便是救了我兩家的性命,我兩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盡,報答不來!”張金鳳才說到這里,何玉鳳便攔他道:“這是以往之事,與今日何干?要你講這些沒要緊的閑話!”

張金鳳道:“怎么閑話呢?姐姐,‘鹽從那么咸,醋打那么酸’?不有當(dāng)初,怎得今日?只是我想著,當(dāng)初姐姐既救了我兩家性命,姐姐的心是盡了,事算完了,那時候我替姐姐計算,真?zhèn)€的,就該塵土不潔,拍腿一走,那怕玉郎他再撞見幾個騾夫,我再撞見幾個和尚,那是我兩個的定數(shù)難逃,姐姐于心無愧。我不懂,姐姐無端的把我兩個強扭作夫妻,這是怎么個意思?”

何玉鳳聽了這話,大是詫異,忙說道:“你這話問得奇呀!那時我見你兩個末路窮途,彼此無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團熱念。難道我有甚么貪圖不成?”張金鳳笑道:“可又來!誰又說姐姐有甚么貪圖來著呢?但是我想,我那時候雖說無靠,到底還有我的爹媽;他雖說無靠,合我還算得上個彼此。姐姐如今只剩了孤鬼兒似的一個人兒,連個‘彼此’都講不到,是算有‘靠’啊?是不算‘末路窮途’啊?還是姐姐當(dāng)日給我兩個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團熱念’,我公婆今日給你兩個作合是‘一片歹心、一團冷念’呢?怎么倒招出姐姐一無這個、二無那個這許多累贅來了?請教!”

何玉鳳道:“這個又當(dāng)別論?!睆埥瘌P道:“喂!一樣的人,一樣的事,你還是當(dāng)日的你,我還是當(dāng)日的我,他還是當(dāng)日的他,怎么又當(dāng)別論呢?姐姐,你方才開口便道‘一無父母之命’。姐姐合妹子都算不得讀過書,‘父母之命’這句書也還該記得,還得明白。這句書的下文是:‘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原是比方作官的話,本與女孩兒出嫁無干。就讓扣著字面兒講,說俗了,也說的是一個女孩兒家,有爹娘在頭上,要是不等著爹娘許人家兒,自己就在墻上挖個窟窿兒合人家的男子偷著對相看,相看準(zhǔn)了,跳過塘去就跟了人家走了,連他的爹娘合世上的人可就都把他看得輕賤了。這是孟夫子當(dāng)日合周霄打了一個‘鶯鶯跳過粉皮墻’的反《西廂》皮磕兒。不是說爹娘沒了,沒有爹娘給說人家兒了,這一輩子就該永遠不出嫁。要都照姐姐這等講起來,世界之大何止萬萬萬人,少說這里頭也有一停兒沒爹娘的女孩兒,只好都當(dāng)姑子去罷。那里給他找這些座姑子庵兒呀!

“要講到姐姐身上,并且說不得‘無父母之命’。這話怎么講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替姐姐給叔父、嬸娘立這座祠堂以前,便合姐姐提到親事,那無怪姐姐作難。如今既有了這座祠堂,可是姐姐說的,便算姐姐的家了,這座龕可也就算得是叔父、嬸娘的住房了。我公婆親自到姐姐家,在他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這門親,這怎么叫‘無父母之命’?姐姐要講一定得他二位老人家顯應(yīng)。萬事是假的,姐姐只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時候,那陣風(fēng)兒不是個顯應(yīng)嗎?方才我公婆行禮的時候,那香燭的一派喜氣,不又是個顯應(yīng)嗎?”

何玉鳳聽了這話,只管搖頭。

張金鳳道:“姐姐,你必又是不信這些。請問,到了你我三個人下拜的時候,那一縷香煙忽然的轉(zhuǎn)成那個大圓圈兒,凝結(jié)不散,把你我三個團團的圍住,還要神氣靈感到甚么分兒上去?那個工夫兒就短了兩位神主真?zhèn)€的說一句‘姑爺請起’了。這是這屋里上上下下三四十人親眼見的,難道是我張金鳳無中生有的造謠哪,是獨姐姐你沒看見呢,還是你也看見了不信呢?要說你又講到你那些甚么英雄豪杰不信鬼神的話,要知道,雖圣人尚且講得個‘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就讓姐姐是個英雄,也不能不信圣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鳳道:“你到底那里來的這些沒影兒的話?”張金鳳道:“就算我這話沒影兒,等我說句有影兒的姐姐聽。我曾聽見公婆說過,當(dāng)日你家祖太爺臨危的時候,你家嬸娘正懷著你,你家祖太爺把我公公合你家叔父叫到跟前,親口囑咐說:倘得生個男孩兒,便叫他跟著我公公讀書;即或生個女孩兒,長大也要許個書香人家,配個讀書子弟。這話我公公在青云山莊也曾合姐姐說過,姐姐也該記得。難道這也是沒影兒的?細想那老人家當(dāng)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說。老輩子的心思見識,斷不得錯。便是叔父、嬸娘現(xiàn)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門求這門親,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爺?shù)脑拋恚慌逻€沒個不歡天喜地的應(yīng)許的。然則方才那些顯應(yīng)怎見得不是他二位神靈有知,來完成這樁好事?照這等說起來,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還多著一層‘祖父之命’。這話方才我公公指點的明白,姐姐不耐煩往下聽,就算是‘無父母之命’定了。

“姐姐可記得你在能仁寺給我同玉郎聯(lián)姻的時候,人家辭婚,開口第一句說的就是‘無父母之命’阿!人家可是父母現(xiàn)在,只因不在跟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之命,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話卻比姐姐說得響,理也比姐姐講得足。那時姐姐不依,三句話不合,揚起刀來就講砍人家的腦袋。請問,一個人有個不怕砍腦袋的嗎?及至人家沒法兒了,跪下求姐姐開恩,姐姐這才喜歡了。就在那希臟坌臭的和尚屋子里,桌子上擱了盞燈,說:‘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們倆‘朝上磕頭罷’。姐姐的話敢不聽么?我兩個連忙就朝著那盞燈磕了頭,算領(lǐng)了父母之命。究竟起來,他的父親——我的公公,還在山陽縣縣監(jiān)里,他的母親——我的婆婆,還在淮安城飯店里呢??v說那時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倒底那是他的父母之命阿?這樣看起來,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張;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里,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這等如見如聞有憑有據(jù)的顯應(yīng),還道是無父母之命!一般兒大的人,怎的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該這等認(rèn)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該那等將就?這是個甚么道理?姐姐講給我聽?!?

姑娘還是平日那不服輸、不讓話的牌子兒,把眉兒一挑,說道:“這個……”不想只說了這兩個字,底下卻一時抓不住話頭兒。張金鳳便問著他道:“‘這個’,那個呀?姐姐聽著罷,我還有話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二無媒妁之’。我請教姐姐:倒底怎么是‘媒’,怎么是‘妁’呀?我知道的是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妁’,這是個大禮。到了如今的時候兒,或者兩家兒本是至親相好,請一位媒人的也盡有。再講到咱們旗人的老規(guī)矩,我聽婆婆說起來,甚至還有不用媒人,親身拿柄如意跪門求親的呢。講到姐姐今日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并且還請得是成雙成對的媒妁,余外更多著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里這行禮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這個禮節(jié),講遠近兒,講歲數(shù)兒,講親友,講甚么也該讓九公合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禮才是,為甚么大家倒先盡我公婆行禮?我公婆怎么也不謙不讓就先行起禮來了?姐姐心里明白不明白?”何玉鳳道:“這是因伯父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請二位通誠告祭。你難道不知,要來問我?”

張金鳳道:“我知道是通誠,我知道通的可不是告祭的誠,通的卻是求親的誠,等我告訴明白了姐姐。我公婆的第一起行禮,那就是求親;我父母第二起行禮,便是男家請來問名的大媒;九公合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禮,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F(xiàn)放著媒妁雙雙,大禮全備,這怎么叫作‘無媒妁之’?這話方才公公分明指點給姐姐,姐姐也不耐煩往下聽。姐姐想想,姐姐當(dāng)日把我配給玉郎的時候,除了姐姐合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別致,人家兒媒是拿把蒲扇,姐姐作媒是拿把刀!一手托兩家,當(dāng)面鑼對面鼓,不問男家要不要,先問女家給不給。那個當(dāng)兒,我家敢說不給嗎?姐姐是恩人么!及至把我家問得牙白口清,千肯萬肯,人家這才不要了!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來了。姐姐可記得,姐姐耍刀的那個當(dāng)兒,可是已經(jīng)當(dāng)面把我許給人家了,那時我只怕他那個死心眼兒,姐姐這個天性,一時兩下里合不攏來,姐姐認(rèn)真把他傷了。姐姐想,我該怎么好?我焉得不急?沒法兒,也顧不得那叫羞臊,跟著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么好怎么好。姐姐這才沒得說了,手里攧著把刀,奚落了我們一陣,說:‘你們倆媒都謝了,還鬧得是甚么假惺惺兒!’這是我張金鳳當(dāng)日經(jīng)過的大媒姐姐。姐姐強煞是個黃花女兒呀!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給姐姐請了這一堂的媒人來,就算我爹媽不能說甚么,不能作甚么,也算一片誠心;褚家姐姐夫妻二位又是成雙成對,再加上九公多福多壽的一位老人家;大伙兒跪起八拜的朝上磕頭求親,姐姐還不認(rèn)是媒妁之。請教,這比我們叫人拿著把刀逼著成親的何如?一般兒大的人,怎么姐姐給我作媒就那樣霸道,他眾位給姐姐作媒就這等煩難?這是個甚么講究?姐姐說給我聽?!?

何玉鳳聽了這話,漸漸低垂粉頸,索興連那“這個”倆字也沒了,只抬起眼皮兒來惡惡實實的瞪了人家一眼。張金鳳道:“姐姐說話呀!瞪甚么?我慪姐姐一句:‘不用澄了,連湯兒吃罷!’等著我還有話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三無庚帖’。這庚帖,姐姐自然講究的就是男女兩家八字兒了。要講玉郎的八字兒,就讓公婆立刻請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請問交給誰?還是姐姐自己會算命啊,會合婚呢?講到姐姐的八字兒,從姐姐噶拉的一聲,我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姐姐要說不放心,此時必得把倆八字兒合一合,實告訴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連你家也早已合過了。”何玉鳳道:“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說的都是些夢話?”

張金鳳道:“我一點兒也不是夢話。我聽見說,你家叔父、嬸娘從你小時候給你算命,就說你這八字兒四個‘辰’字,叫作‘地支一氣,土星重重’,將來是個有錢使的命;要再配個屬馬的姑爺,合成‘天馬云龍’的格局,將來還要作一品夫人呢。這話姐姐要不知道,只問你家戴嬤嬤。大約姐姐不用問,也不是不知道。要果然知道,更用不著裝糊涂。至于那些算命瞎生的奉承話兒,原不足信。只講叔父、嬸娘當(dāng)日給你算命,可可兒的那瞎生就說了這等一句話,你可可兒的在悅來店遇著的是這個屬馬的,在能仁寺救了的也是這個屬馬的,你兩個只管南北分飛,到底同歸故里。姐姐,你算這里頭豈不是有個命定么!你同鄧九公、褚大姐姐扭得過去,同我公婆扭得過去,你難道還同你的命扭得過去不成?公公方才說:‘你要問庚帖,只問他二位老人家?!f的正是這句話。姐姐不求甚解,只說是無庚帖。

“可憐我張金鳳說婆婆家的時候兒,我知道甚么叫個‘庚銅’啊‘庚鐵’呀!單講我,還承姐姐問了問我的歲數(shù)兒,也就沒管我是那月那日那時生人。到了玉郎,要不是我方才提他是屬馬的,大約直到今日姐姐還不知道他是屬鷂鷹的、屬駱駝的呢!便沒庚帖,我們受姐姐的好處,也作了夫妻了。況且姐姐的庚帖不是沒有,只是此時就請姐姐看,略早些兒。姐姐如果一定要見個真章兒,少一時自然看得見。我只問姐姐,一般兒大的人,怎么姐姐給我說人家兒,這庚帖就可有可無?九公合褚大姐姐給你說人家兒,兩頭兒合婚,有了庚帖還不依,這話怎么講?姐姐講給我聽?!?

張金鳳說話的這個當(dāng)兒,他母親只愁眉苦眼的一聲兒不語,坐在那里噗哧噗哧一袋跟一袋的吃那老葉子煙兒。安太太合褚大娘子二人只管說些閑話,卻是留神細聽張金鳳的話,細看何玉鳳的神情。只見何玉鳳聽了這段話,低首尋思,默默不語。你道他這是甚么原故?

原來姑娘被張金鳳一席話,把他久已付之度外的一肚子事由兒給提起魂兒來,一時擺布不開了。他只在那里口問心、心問口的盤算道:“且??!要講算命圓夢,這些不經(jīng)之談,我可自來不信。只是父母給我算命的這幾句話,卻是的確有的??v說這話不足為憑,前番我在德州作那個夢,夢見那匹馬,及至夢中遇著了他,那匹馬就不見了。并且我父母明明白白吩咐我的那個甚么‘天馬行空,名花并蒂’的四句偈,這可是真而且真的。我那時便想到他的名字是個‘驥’字,所以才留心回避,還不曾曉得他是屬馬。要照張姑娘方才這話聽起來,再合上父母給我托的那個夢,算的那個命,莫非萬事果然有個命定么?天哪!我何玉鳳怎的這等命苦,要想尋條清凈路走走都不能夠!”想到這里,不禁長嘆了口氣。

張金鳳道:“姐姐,嘆氣也當(dāng)不了說話。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姐姐不用胡思亂想,好好兒的聽著啵!姐姐方才又道是‘四無紅定’。講到這層,這個話就可長了。在姐姐想著,自然也該照著外省那怯禮兒,說定了親,婆婆家先給送匹紅綢子掛紅,那叫‘紅定在先’,我也知道是那么著。及至我跟了婆婆來,聽婆婆說起,敢則咱們旗人家不是那么樁事。說也有用如意的,也有用個玉玩手串兒的,甚至隨身帶的一件活計都使得,講究的是一絲片紙,百年為定。要論姐姐的定禮,不但比這些東西還貴重,還吉祥,并且兩下里早放過定了。說不到‘四無紅定’上?!?

何玉鳳聽到這里,心里道:“張姑娘今日只怕是瘋了!滿算我教你們裝了去了罷,我也是個帶氣兒的活人,難道叫人定了我去我會不知道?這不是新樣兒嗎!”他只顧這等想,卻不由的口里要問,又苦于問不出口,說:“我的定禮在那里呢?”

只急得兩只小眼睛兒來回的干轉(zhuǎn)。張金鳳知道他心里有些詫異,笑道:“這話姐姐大概又是不信。方才公公說:‘你要問紅定,只問你的父母?!置髦傅氖巧颀惻赃厓蓚€紅匣子。姐姐不信,不耐煩,不往下聽了么,可叫公公有甚么法呢!”

原來姑娘自從鄧九公合他開口提親,一時事出意外,這半日只顧撕擄這樁事,更顧不及別的閑事。如今聽了這話,猛然想起,愣了一愣,心里說道:“是啊,方才我見抬進那兩個匣子來,我還猜道是畫像,及至鬧了這一陣,始終沒得斟酌這句話。他說這兩個匣子就是紅定,莫非那長些的匣子里裝的是尺頭,短些的匣子里放的是釵釧?說明之后,他們竟硬放起插戴來?那可益發(fā)是生作蠻來,不循禮法!我可也就講不得他兩家的情義,只得破著我這條身心性命,合他們大作一場了!”

喂!說書的,你先慢來,我要打你個岔??上н@等花團錦簇的一回好書,這一段交代,交代的有些脫岔露空了。這書里表的兩個紅匣子,就我聽書的聽了,也料得到定是那張雕弓、那圓寶硯,豈有何玉鳳那等一個聰明機警女子本人兒倒會想不到此,還用這等左疑右猜?這不叫作不對卯筍兒了么?

列公,不然。書里交代過的,這位姑娘雖是細針密縷的一個心思,卻是海闊天空的一個性氣,平日在一切瑣屑小節(jié)上本就不大經(jīng)心。即如他當(dāng)日第一次的借弓,一心只知保護安龍媒、張金鳳的性命資財;第一次的留硯,只知這樁東西是他安家一件世傳之物,也如自己的雕弓一般。更兼那時廟里鬧了那等一個大案,也慮到那硯臺落在他人手里,上面款識分明,倘然追究起來,不免倒叫安家受累,此外并無一毫私意。第二回借弓,在他以為是已竟轉(zhuǎn)贈鄧九公的東西了,至于褚大娘子又把那塊硯臺隨手放在他衣箱里,也只道是匆忙之際,情理之常,不足為怪,所以然的原故,卻不是這位姑娘沒心眼兒,他本沒那些無來由的私意,叫他從那里用那些不著己的閑心去呢?這卻合那薛寶釵心里的“通靈寶玉”,史湘云手里的“金麒麟”,小紅口里的“相思帕’,甚至襲人的“茜香羅”,尤二姐的“九龍攧”,司棋的“繡春囊”,并那椿齡筆下的“薔”字,茗煙身邊的“萬兒”,迥乎是兩樁事。

況且諸家小說大半是費筆墨談淫欲,這《兒女英雄傳》評話卻是借題目寫性情。從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從龍門筆法來的,安得有此敗筆?便是我說書的說來說去,也只看得個熱鬧,到今日還不曾看出他的意旨在那里呢。足下涉獵一過,又安得有如許的聰明?

然則這兩件東西在案上放了半日,他也不曾開口問問,打開瞧瞧不成?這可就得細聽書里一路交代的情節(jié)了。這位姑娘從五更頭進門起,五官并用,片刻不閑,將安好位,行過禮,謝了安老夫妻,站起身來,不曾轉(zhuǎn)身,鄧九公辟面開口第一句就講提親的這樁事,大家一直嘈嘈到此時,甚么工夫兒容他去問這句話、看這兩樁東西?只要這等通前澈后一算,就知這書不是脫岔露空了。列公,莫訝驚,且聽鳴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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