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張金鳳見何玉鳳雖是在那里默坐不語,眉宇之間卻露著一團怒氣,知他定為著這兩個匣子說得含糊,猜不透澈,有些不耐煩。這要擱在平日的張金鳳,見了姑娘這個神情,那里還敢合他抗衡?到了今日的張金鳳,卻同往日大不相同。這又是何原故呢?一來,他自己打定主意,定要趁今日這個機緣,背城一戰(zhàn),作成姑娘這段良緣,為的是好答報他當(dāng)日作成自己這段良緣的一番好處,便因此受他些委屈也甘心情愿;二來。這樁事任大責(zé)重,方才一口氣許了公婆,成敗在此一舉,所以不敢一步放松;三來,他的那點聰明本不在何玉鳳姑娘以下,況又受了公婆的許多錦囊妙計,此時轉(zhuǎn)比何玉鳳來的氣壯膽粗。更加凡公婆口里不好合他說的話,自己都好說,無可礙口,便是把他惹翻了,今昔情形不同,也不怕他遠走高飛,拿刀動杖。這事便有幾分可操必勝之權(quán)。他主意已定,趁那何玉鳳不得主意,他轉(zhuǎn)拉了他一把,道:“姐姐,你且合我看看你那紅定再講?!?
不想這一拉,卻正合了何玉鳳的式了,暗想道:“他既拉我去同看,料想不到得安伯母拿著釵釧硬來插戴,這事還有輾轉(zhuǎn)?!彼愀鴱埥瘌P走到東邊案上那個長匣子跟前。張金鳳也不合他說長道短,忙忙的揭開匣蓋,只見里邊還包著一層紅綢子包袱,系著個連環(huán)扣兒。及至解了扣兒,打開一看,原來里面放的便是他自己那張砑金鏤銀銅胎鐵背、打二百步開外的彈弓兒,周身用大紅彩綢扎了個精致,兩頭弓梢兒上還垂著一對繡球流蘇。此時他早悟到:“那一匣不必講,裝著定是那塊硯臺了?!泵ν瑥埥瘌P過去一看,果然不錯。先急得他自己合自己說了一句道:“我說如何!”
他此時待有千萬語要發(fā)作出來,明一明自己的心,只是一時不知從那句說起是頭一句。重新納下氣去一盤算:“這事當(dāng)日本是我自己多事,然而我卻是一片光明磊落,事出無心。今日之下被他們無巧不成話的這等一弄,弄得倒像我作得有意了。照這樣作起來,我那青云山的‘約法三章’,德州的深更一夢,合甚么防嫌,躲避,以至苦苦要去住廟,豈不都是瞎鬧嗎?”相罷多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有了!我不管他是生癬生瘡,我只合他們生‘癩’;我不管他是講雞講鴨子,我只合他們講‘鵝’!”便向張金鳳道:“豈有此理!這事可是蠻來生作得的?”
才說得一句,張金鳳不容分說,早小嘴兒爆炒豆兒似的接上話,說道:“姐姐這事便算蠻來生作,卻不干我事,并且不干公婆諸位大媒的事,姐姐就只問天罷。拿姐姐這張彈弓兒說,本是姐姐的東西,從那里說起會到玉郎手里?當(dāng)日姐姐同我們在柳林話別,未嘗不存一番深心,說看妹子分上才把這彈弓借給我們。及至交代,姐姐可是親手兒交給他的。交給他姐姐一件刻不離身的東西,不由的就背在人家身上了。再拿他這塊硯臺說,本是他的東西,從那里說起會到姐姐手里?當(dāng)日他失落這塊硯臺的時候,原出無心。假如是樁別的東西,也就不犯著再去取了,偏偏是這等一件東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托付姐姐。托付了姐姐他一件刻不離懷的東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懷里了。姐姐想,這豈不是個天意么?這個天意可都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
何玉鳳聽到這里,陡然變色,說道:“張姑娘,你這話得分清楚些!這等說起來,難道這兩樁東西要算我兩個敗化傷風(fēng)私相投贈不成?”張金鳳笑道:“姐姐不用哈我,哈我我也是說。我為甚么說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呢?公公方才怎么講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就讓姐姐因老人家為自己的姻事含冤負屈,終身不嫁。不嫁就是了,可無端的去告訴天去作甚么?再不想,憑怎么樣的告訴天,都由得姐姐;告訴了天,天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可得由著天。上天的意思正因你這番至誠純孝,叫你來作這樁孝順翁姑、相夫教子、持家理紀(jì)的事業(yè),好給你家叔父爭那口不平之氣,慰那片負屈之心。怎能由著你的性兒,容你自在逍遙過這個下半世?這話難道是天告訴我張金鳳的不成?誰知道天上是怎么個模樣兒呀!只眼前這個理就是天。如果沒這層天理,姐姐在悅來店也遇不著安龍媒,在能仁寺也遇不見張金鳳,在青云山莊也遇不見我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里,硯也到不了你手里,今日可就沒有這件事了。造化弄人,就是這點巧妙!用不著開口,用不著動手,暗中支使個人兒就作成了。甚至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給他自己作成了。從來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姐姐細想,這寶硯、雕弓豈不是天生地設(shè)的兩樁紅定?只可笑我張金鳳定親的時候,我兩個都是兩個肩膀扛張嘴,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車的那頭黃牛,他有的就是他那沒主兒的幾個馱騾。只是姐姐卻也不曾向我兩家問聲:‘你們彼此各有個甚么紅定?’一般兒大的人,怎么我的紅定絕不提起,姐姐這樣天造地設(shè)的紅定倒說是我家生作蠻來?這話怎么講?姐姐講給我聽!”
此時姑娘越聽張金鳳的話有理,并且還不是強詞奪理,早把一腔怒氣撇在九霄云外,心里只有暗暗的佩服,卻又一時不好改口。無奈何,倒合人家鬧了個躄蘗,瞇著雙小眼睛兒,問道:“你這話大概也夠著‘萬書’了罷,可還有甚么說的了?”
張金鳳道:“話呀,多著的呢!姐姐方才又道是,第五你家沒有妝奩賠送。且慢說你我這等人家兒講不到財禮上頭,便是爭財爭禮,姐姐現(xiàn)有的妝奩,別的我不知道,內(nèi)囊兒舅母都給張羅齊了,外妝公婆都給辦妥了。姐姐要講不肯用舅母的,那是姐姐自己認的干娘;姐姐要講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還是姐姐幫的銀子。此外只怕還有個人兒幫箱,是誰幫箱,幫的是甚么?人家的人情人家會行,此時用不著我告訴。姐姐不到得無妝奩賠送。這要再拿我比起來,更是笑話了。當(dāng)日承姐姐當(dāng)著我的面兒,指和尚那堆銀子,重換重兒,合人家換了一百金,給我添箱。這要擱在我家鄉(xiāng),聘十個女兒也用不了,卻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兒進婆家門兒的一番細心。究竟問起換金子的那一堆銀子來,可是和尚的賊贓。我倒底算姐姐聘的,算和尚聘的呀?一般兒大的人,怎么我的賠送就該那等茍簡,姐姐有這些人給辦妝奩還嫌長道短?這話怎么講?這不是嗎,姐姐方才說的五件事,公公一一指點得明白,姐姐都不耐煩往下聽,如今妹子樁樁件件都替公公解說出來了,姐姐卻是不曾還出我一個字來。我這話那一句講的不是,姐姐只管駁。姐姐今日總得說出個不肯就我安家這門親的所以然來,我才依呢!”
可憐姑娘此時那里還還得出甚么“所以然”!他自從鄧九公合他說那句提親的話,始而還只道是老頭兒向來的心直口快,想起甚么來說甚么,安老夫妻大概初無此心,及至安老爺一開口,才覺得這話竟是大家要作起來了。無法,只得自己表明心跡,說個倒斷。卻又被安老爺用四方話一排,他也知是篇大道理,一時駁不動,便也說出個五不可的大道理來。
心想挑個斜岔兒,把大家遜出去就完了事了。再不想從旁出來個張金鳳,就本地風(fēng)光一講,雖說話兒來的刁鉆,卻說不得是無父母之命、無媒妁之、無庚帖紅定、無賠送妝奩,至于他說的幫箱的話,也料到定是鄧家父女了。細想起來:“安家伯父、伯母這番深心,九公父女這番義舉,便是張家二老素日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難得。到了今日,我這金鳳妹子這番傾心吐膽,更叫我無話可說了。統(tǒng)算起來,這事除了便宜了安龍媒這阿哥之外,這一群人那一個不是真心為我何玉鳳的?我還合人家說甚么?話雖如此,此時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話,再向天懺悔一番,上天也定原諒我前番的冒昧。只是這句話我可對他們怎么答應(yīng)得出口呢?”一陣為難,心窩兒一酸,眼胞兒一熱,早點點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淚。張金鳳連忙掏出小手巾兒來,一面給他擦著衣裳,一面說道:“完了新藕合皮襖了!姐姐別哭,英雄可沒個哭的,哭也得說話?!?
卻說安太太坐在那里看著,又是愛這過門的媳婦,又是疼那沒過門的媳婦,滿臉是笑,卻又眼淚婆娑的,呆呆的望著他兩個。手里擎著煙袋,舉了半天,想不起抽來,一袋煙也耽擱滅了,忙遞過煙袋去,便向旁邊站的女人們道:“你們也給大姑娘合你大奶奶倒碗茶呀。索興把那小杌子給他姐兒倆搬過去,有甚么話坐下說不好?只是站著,怪乏的?!闭f著,又向褚大娘子使個眼色。
褚大娘子積伶,早含著煙袋甩著大寬的袖子俏擺春風(fēng)的扭過來,一面走,回頭向隨緣兒媳婦道:“大姑娘,你也給我搬個坐兒過來。”他三個便在這邊坐下。褚大娘子笑向張金鳳道:“說是這么說,大妹子,你可不許借著這事叫我們姑娘受委屈。”
張金鳳此時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轉(zhuǎn)機,暗道:“等我索興給他個連三緊板,這件事可就攛掇成了?!鼻∏捎钟鲋掖竽镒訜o意中湊了這么個話靶兒,他便道:“怎倒說我委屈了你們姑娘了?大姐姐,你過來得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訴訴你聽聽?!?
因合褚大娘子道:“我這姐姐當(dāng)日在廟里苦苦的給我擇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他辭婚,他左問人家一條兒,右問人家一條兒,問到其畢,又問他說:‘你不是定下親了?便是定下親,像你們這樣世家,三妻四妾的也盡有,這又何妨。’”說著,又回頭問著何玉鳳道:“姐姐,是這么說的不是?幸而人家沒定親,假如那時候他竟有個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只好跟了他走,我到他家可算個甚么?姐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兒的身分可無貴賤哪!你也是個女孩兒,我也是個女孩兒,怎么在我張金鳳,人家有了三妻四妾,姐姐還要把我塞給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許多的作難?姐姐不是多嫌著我一個張金鳳啊?若果如此,我張金鳳情愿稟明公婆,來替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了姐姐這樁好事!”
這句話張金鳳可來得促狹,真委屈了人了!那何玉鳳此時感他、疼他、愛他心里還過不去,那有多嫌他的理?這話我說書的都敢下保!果然把個姑娘說急了,只見他拉住褚大娘子說道:“大姐姐,你聽他說的這是甚么話!”說著,又眉梢微逗,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張金鳳道:“我看你才不過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么就學(xué)得這樣皮賴歪派!”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別著急,他慪你呢!我一碗水往平處端,論情理,人家可也真委屈些兒。”姑娘此時好容易盼得個褚大姐姐湊過來,覺得有了個伴兒,不想他也順著竿兒爬到那頭兒去了,因說道:“你們這班人,真真不好說話,不管人心里怎樣的為難,還只管這等嘻皮笑臉!”
張金鳳道:“姐姐這就為難了?等我再把我那為過的難說說。”便又告訴褚大娘子:“我這句話,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瞞婆婆,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過。如今說到這里,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還談得。我這姐姐當(dāng)初要給我提親的時候,不曾合我爹媽說,私下先問我愿意不愿意。論我姐姐這條心,可疼我疼的沒處疼了。我固然是不肯說,他就蘸著水在桌子上寫了兩行字,一行寫得是‘愿意’,一行是‘不愿意’,告訴我說:‘你要不愿意,就把“愿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愿意”;要愿意,就把“不愿意”三個字抹了去,留“愿意”,就算你說了話了?!菚r候,我要說愿意罷,一個女孩兒家,怎么說得出口來?要說不愿意罷,人也得有個天良,是這樣的門第我不愿意喲,是這樣的公婆我不愿意喲?就拿你妹夫說,相貌品行,心地學(xué)問,那一條兒叫我說的上不愿意來?不去抹那字罷,是生拉活拽的鬧。大姐姐,只說我為難不為難?我沒法兒了,只得用手一陣胡擄,不想可可兒的把個‘不’字兒胡擄了去了?!闭f著,又問何玉鳳道:“姐姐,這不是妹子造謠哪?妹子如今也有幾個字兒,請姐姐看看。”
何玉鳳聽了,“嗤”的一聲道:“這樣事情,依樣葫蘆再作一遍,還有甚么意味!”張金鳳道:“你且莫管,只跟我來看。”說著,便把姑娘拉到神龕跟前,對著何公、何母兩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請看,這是幾個甚么字?”何玉鳳道:“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親的官銜,右一位的字是我母親的門氏,難道你不認得?”張金鳳道:“姐姐再往旁邊兒看?!惫媚镩W過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邊果然刻著兩行字,只是被那神龕邊扇兒遮著,一時看不清楚。張金鳳道:“這樣罷?!?
他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兩福。祝告道:“叔父、嬸母,只得驚動你二位老人家了,請你二位老人家向前升一升兒,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來他就沒的說了?!闭f著,他便把那兩座神主都往龕外請了一請。
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來兩座神主下首的旁邊各鐫著兩行八個小字,歸總又是一行三個大字,通共是十一個字,不但是寫的,并且是刻的,刻的是“子婿安驥孝女玉鳳同奉祀?!惫媚锎篌@道:“這是誰干的?”張金鳳道:“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寫的,是我張金鳳的作成,卻是我公婆的主意。
請問姐姐,此時還是抹了這幾個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掃地焚香的侍兒?還是存著這幾個字,我兩個同作安家門里侍膳問安的媳婦?”姑娘此時心慌意亂,如生芒刺,如坐針氈,張金鳳臨了問他的兩句話并不曾聽見,只呆呆的望著神主上那兩行字。半晌,“嗐”了一聲,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作出這樣的孟浪事來!”
張金鳳道:“這事作的一點兒也不孟浪,這正是我公婆今日給叔父、嬸母立這座祠堂的本意。這座祠堂也為的是你家祖太爺?shù)膸煻?,也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誼。這還都不是正文,正文正因為姐姐你在黑風(fēng)崗能仁寺救了他兒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脈香煙,因此我公婆以德報德,也想續(xù)你何家一脈香煙,才給叔父、嬸母立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講到永奉祭祀,無論姐姐你怎樣的本領(lǐng),怎樣的孝心,這事可不是一個女孩兒作的來的,所以才不許你守志終身,一定要你出閣成禮,圖個安身立命。講到你出閣成禮,只這北京城里還少甚么公子王孫、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許配玉郎呢?又慮到把你給個不關(guān)痛癢的人家兒,丈人絕后不絕后與那女婿何干?所以不曾合你提到親事以前,當(dāng)日在你青云莊,便叫玉郎扶靈穿孝;今日到你這座家廟,便叫玉郎奉主入祠,使你二位老人家無后如同有后。這話還講得是眼前。再要講到日后,實指望娶你過去,將來抱個娃娃,子再生孫,孫又生子,綿綿瓜瓞,世代相傳,奉祀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順,成全你作個兒女英雄。便是我張金鳳的爹媽,也蒙公婆在這西邊一帶一樣的蓋了這樣一所房子,作為我爹媽現(xiàn)在的住房,我張金鳳將來的家廟。只是我張金鳳除了受公婆養(yǎng)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處也同姐姐一樣呢?這可就是作父母待兒女的心腸,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這都是公婆說不出口的話,妹子如今都告訴明白姐姐了。
“姐姐只想,公婆這番用心深厚到甚么地位?可見老輩的作事與你我的小孩子見識畢竟不同。姐姐此時縱有萬語千,不必合我再講,我索興澈底澄清的都合姐姐說了罷。如今打錯了的那條永不出嫁的主意,是無庸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庚帖紅定以至賠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滿了,你家萬代的香煙是永永不斷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這事也沒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擱,一切下茶、通聘、莫雁、送妝都在今日,只今日酉時,陰陽不將,天月二德,便迎娶你過門。姐姐,你此時依也是這樣辦,不依也是這樣辦?!?
何玉鳳聽張金鳳這話,覺得沒一個字不是從肺腑里掏出來的,他登時好似從頂門上澆了一桶冰水,從腳底下起了一個焦雷,只痛得他欲待放聲大哭,卻也哭不出來,只有抽抽噎噎聲嘶氣咽的靠定那張神案,如帶雨嬌花,因風(fēng)亂顫。想到安老夫妻合張姑娘的這番好處,立刻粉身碎骨他都情愿,慢講是娶了他去作新媳婦!
好張金鳳!他把心思力量盡到這個分兒上,料定姑娘無不死心塌地的依從了,還愁他作女孩兒的這句話畢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勸道:“姐姐且莫傷心,妹子還有一奉告,這話并且要背褚大姐姐?!闭f著,又把玉鳳姑娘攙到東北墻角跟前。那時許多仆婦丫鬟以至華嬤嬤、戴嬤嬤、隨緣兒媳婦兒、花鈴兒、柳條兒幾個人正在東邊挨窗一帶伺候,聽了他家大奶奶這番話,也有點頭贊嘆的,也有傷心落淚的。張金鳳便向他們道:“你們先躲躲兒,讓我們說話?!彼阆蚝斡聒P耳邊低低的說道:“我知道姐姐此時已是千肯萬肯,不用妹子再絮煩。姐姐,你可還得明白,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媽合九公、褚大姐姐齊心要盼你同玉郎完成這段美滿姻緣,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雖大,九州雖廣,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斷合第二個結(jié)不得連理。這話我從何說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錯走不得一步;到了自己的貼身兒的東西,莫說男子,連自己親娘都有見不得的時候。姐姐只想,你當(dāng)日救玉郎的時候,正是他敞胸露懷綁在那里,姐姐上前給他解那條繩子,怎保住個不氣息相通,肌膚相近?到了后來,索興連你的關(guān)防盆兒[關(guān)防盆兒:指女子便溺用的器物。]都教人家汕了爪兒了??v說你玉潔冰清,于心無愧,究竟起來,倒底要算一塊濕潤美玉多了一點黑青,一方透亮凈冰著了一痕泥水。只有合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云盡散,何消錦被嚴遮?姐姐,你道妹子這話說的是也不是?”
這話若說在姑娘一頭驢兒一把刀的時候,必想著“心正不怕影兒邪,腳正不怕倒蹈鞋”,不過囅然一笑,絕不關(guān)心。
如今聽了這話,竟同雷轟閃掣一般,如夢方覺!只羞得兩耳通紅,淚痕滿面,雙手扯住張金鳳的袖子說道:“阿呀,妹子!這便怎么處!我此時是方寸搖搖,柔腸寸斷,你怎生救救作姐姐的才好!”
張金鳳道:“姐姐沒了主意了?聽妹子告訴我。你我作女孩兒的,沒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沒有一句話該讓人,卻也是個英雄豪杰的身分。獨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么叫英雄呀豪杰呀,只有聽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懷里,由娘去,怎么好怎么好。”何玉鳳道:“妹妹,你又來了。我要有個親娘,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張金鳳道:“姐姐,怎么拿著你這等一個人,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起來?你的意思,不過說嬸娘去世,沒人來體貼你的心腹。妹子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便是有你家嬸娘在,他老人家那老實性兒,病痛身子,連自己的起居衣食還要你來照管,那里還體貼得你這些苦楚?你只看你我這位婆婆,從見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難道還抵不得你一位親娘?你此時不趁早兒一跤跌倒他老人家懷里去,還等甚的?”說著,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邊一甩。
何玉鳳本是個性情中人,只因他天性過重,后天的那個“情”字扭不過他先天的那個“性”字去,如今聽了張金鳳這話,正如水月鏡花,心心相??;玉匙金鎖,息息相通。竟不回答,也沒商量,趁張金鳳拉著他的袖子那一甩,就勢兒把身子一扭,蓮步細碎的趕到安太太跟前,雙膝跪倒,兩手雙關(guān),把太太的腰胯抱往,果然一頭拾在懷里,叫了聲:“我那嫡嫡親親的娘?。 钡昧?!這正是:
一個圈兒跳不出,人間甚處著虛空?
要知安公子合何小姐成親怎的熱鬧,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六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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