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自毅舉起涼刀，身后甲士紛紛提矛推進(jìn)。
湯自毅獰笑望著那批烏合之眾。在龍睛郡沒有他翊麾校尉不敢做的事情，尤其是當(dāng)他殫精竭慮為鐘澄心獲取那方百八畫龍硯后，就等于有了一塊免死金牌，這張鐘家給予的保命符，比起武當(dāng)真人所畫之符可要靈驗(yàn)太多了。各郡校尉歷來都有拿幫派開刀換軍功的習(xí)俗，遠(yuǎn)離邊境戰(zhàn)事，想要快速晉升，手上不沾血是絕對不現(xiàn)實(shí)的。湯自毅當(dāng)然不僅是因?yàn)橐粋€劉妮蓉就對魚龍幫大開殺戒，而是魚龍幫那一百多號青壯違禁當(dāng)殺的謀逆頭顱，這是一筆足以讓龍睛下任郡守鐘澄心眉開眼笑的豐厚功勞薄，既然那名來歷不明的兵曹參軍自己撞到了馬蹄上，湯自毅不介意多宰一個，只要定海神針的鐘大將軍身在龍睛郡，別說龍睛郡，就是陵州都翻不了天。
徐北枳在意的是湯自毅身后根深蒂固的聯(lián)姻和勾結(jié)，他來龍睛郡的路途上，手頭就有一份龍睛郡的詳細(xì)族譜，翊麾校尉湯自毅原本在他眼中只能算是一尾小魚，不足以興師動眾，徐北枳想要粘桿拎出水面的是龍睛郡新舊郡守，負(fù)責(zé)把魚丟上砧板，至于如何下鍋，是清蒸是紅燒自然有人決定。他此時更在意那些地方甲士的精銳程度，這將直接決定北涼鐵騎的戰(zhàn)力厚度，邊境二十余萬鐵騎，若是萬一敗退，夾縫中的地狹北涼能支撐到何時？
徐北枳身后的陳錫亮低頭沉吟不語，雙手五指輕輕對敲，這位寒士的切入口與徐北枳截然不同，徐北枳是向上追溯，陳錫亮則是向下推演，北涼百姓版籍以田地多寡腴瘠分五等，在翊麾校尉這類豪橫之輩之下茍延殘喘的百姓，例如魚龍幫之流，這二十年積怨到底有多少？天下皆知北涼靠人屠徐驍一人支撐，支撐三十萬雄甲天下的鐵騎，支撐那北涼參差寒苦百萬戶，若是這座帝國西北門戶終究免不了要改朝換代，第二位北涼王能帶給百姓哪些不一樣的實(shí)惠？
湯自毅當(dāng)然不會想到那兩名書生根本就沒把他當(dāng)一盤菜，手中北涼刀輕輕一挑，沉聲道：“都給我拿下！違抗者斬！”
徐鳳年望向天空，一粒黑點(diǎn)愈發(fā)顯眼，破云直墜，羽禽神俊第一的青白鸞雙爪鉤住徐鳳年的手臂，雪白翅膀一陣撲扇，面朝眾人眼眸轉(zhuǎn)動，冷冽非凡。徐鳳年雖說跌境跌得江河日下，但還不至于淪落到手臂停不好一只飛禽，伸手摸了摸綽號小白青白鸞的腦袋，小白低頭啄了啄主人手中馬鞭，顯得親昵溫馴。熬鷹養(yǎng)隼，家境殷實(shí)的公子哥也都不算難事，只不過馬匹優(yōu)劣天壤之別，鷹隼也是同理，湯自毅是正統(tǒng)士族出身，兼具將門子孫身份，眼力不差，當(dāng)下就有些狐疑，只是射出去的箭，沒由頭馬上收回，正想著是否留下那兵曹參軍的性命暫時不殺，身后整條街道就放佛要炸裂開來，如巨石磨盤滾動不止，這讓湯自毅有些駭然，這種聲響對上過邊境的翊麾校尉來說并不陌生，幽州鐵騎五百人以上，城內(nèi)馳騁，就具備這種震撼力。
湯自毅尚且如此忌憚，更別提身后那幫多數(shù)不曾去過邊境廝殺的郡縣甲士了，不用校尉大人發(fā)話，就下意識轉(zhuǎn)頭望去，北涼軍令如山，身形未曾停頓，但相對緩滯許多。
在北涼軍中籍籍無名的汪植披甲佩刀，大踏步進(jìn)入魚龍幫武館，這位曾在劍閣外率領(lǐng)三千騎截殺韓貂寺的驍將，立下大功后，并未得到預(yù)想中的平步青云，而是得以跟大將軍一場談話，麾下精兵變作僅僅一千人，也沒什么實(shí)打?qū)嵉膶④婎^銜，卻高興得跟孩子似的，而且他親身對陣過天下第十人的韓貂寺后，整個人氣勢蛻變得愈發(fā)沉穩(wěn)，如刀在鞘養(yǎng)鋒芒，少了幾分粗糲，多了幾分圓潤，恐怕對上大將軍鐘洪武，也差得不遠(yuǎn)。他這一進(jìn)入武館，除去臂上停飛羽的徐鳳年幾人，其余人都立即給奪去了氣焰，就連湯自毅也迅速收刀回鞘，翻身下馬，抱拳恭聲道：“末將湯自毅見過汪將軍！”
汪植僅是有意無意望向徐北枳一眼，視線交匯后便悄悄岔開，目光游曳所致，劉老幫主這幾位江湖沉浮大半輩子的老人都有些悚然，這名武將，里里外外，絕非湯自毅可以媲美。
北涼江湖勢力始終不成氣候，顯得零零散散，這可并不是北涼莽夫不夠悍勇崇武，或是不夠抱團(tuán)，委實(shí)是北涼虎狼之師太過彪悍善戰(zhàn)了。汪植不認(rèn)識當(dāng)下白頭握鞭戴面皮的徐鳳年，也不認(rèn)得寒士陳錫亮，他只認(rèn)識徐北枳，因?yàn)檫@人用人屠的話說，就是他和副將洪書文，以及整整一千騎都死光了，這名讀書人也不許死。離開涼州前，人屠允諾三年之內(nèi)，不出紕漏，北涼騎軍四位副帥之中，就會有他汪植一個位置！可想而知，這名叫徐北枳的兵曹參軍對于整個北涼是何等重要，若非知道徐北枳那個驚世駭俗的真實(shí)身份，汪植差點(diǎn)都以為這小子是大將軍的私生子了。你娘的，敢殺牽系老子前程的徐北枳？別說你一個小小校尉，就是過氣的鐘洪武親自抽刀，我汪植也敢跟你殺上一殺！
洪書文脫離鳳字營后堪稱一步登天，鐵門關(guān)一役他雙刀斬殺御林軍六人，金刀侍衛(wèi)一人，雖然有兩顆頭顱出自撿漏，但急促接觸戰(zhàn)中能活命歷來是本事，撿漏更是如此。洪狠子的彪炳戰(zhàn)績幾乎掩蓋了校尉袁猛的風(fēng)采，可謂是頂尖高手之下表現(xiàn)最為出彩的一員猛漢。除了洪書文，還有四十余名鳳字營輕騎滲入其余軍旅，都成為跨過第一道門檻的校尉一流軍官，這些人都跟此時的洪書文一樣，提拔極為迅速，但名聲仍是相對不顯，曾經(jīng)身為白馬義從一事，更是被悄然掩飾。
洪書文腰懸雙刀，跟在將軍汪植身后，一如既往昏昏欲睡的萎靡神態(tài)，像那老虎打盹。
汪植毫不遲疑，冷笑道：“摘刀！”
在北涼軍中被迫摘刀無疑是奇恥大辱，等同于朝廷上文官的摘去官帽子。
湯自毅臉色難堪，緩緩摘下佩刀，雖然十分畏懼這名來歷履歷都是一個謎的外來將軍，但仍是摘刀同時咬牙問道：“末將斗膽問將軍一句，為何要我等摘刀？！”
汪植冰冷道：“甭跟老子廢話，要你摘刀就摘刀，不服氣？有本事找靠山訴苦去，能搬來救兵讓老子收回成命，就算你的本事，以后汪植再見著了你，避讓一街，繞道而行！嘿，不妨與你實(shí)話實(shí)說，老子早就看你這個中飽私囊的翊麾校尉不順眼了，一天油水比得上老子半年俸祿，也不知孝敬幾個？今天就摘了你的刀！徐北枳是本將的本家兄弟，這些天給你們這幫龜兒子排擠得厲害，別不把兵曹參軍不當(dāng)官，明天就取代你做那個翊麾校尉，反正你小子滿屁股都是屎，誰來做這個校尉都比你名正順，摘了刀，帶上你這幫雜碎都給我立即滾出去！”
湯自毅心中氣得無以復(fù)加，這個外地佬的吃相竟是如此難看，已經(jīng)到了分一杯羹都嫌碗里沒油水的地步，非要釜底抽薪，吃獨(dú)食？！湯自毅臉上都掛起冷笑怒容，你做初一，就別怪我湯某人做十五了！湯自毅摘下刀丟在地上，他這一丟，武館內(nèi)的甲士都丟了北涼刀和槍矛，俱是溢于表的憤慨惱火。官大一級壓死人，要他們對付魚龍幫這種沒后臺的幫派，可以肆無忌憚，可真對上一千騎的將軍，沒膽量。神仙打架打得硝煙四起，自然有上頭神仙們使出壓箱法和寶殺手锏相互來往，輪不到他們?nèi)ニ退馈Ｋ麄冞€真不信湯校尉就栽在自家地盤上，這位翊麾校尉可是能常去鐘府做客的大人物。在龍睛郡，你有沒有地位，就看你有沒有收過鐘家長公子的美婢了。地位如何，很簡單，以收過美婢人數(shù)多寡計算即可，湯校尉家里有兩名侍妾，就是鐘府*出來的小尤物。
湯自毅蒙受如此羞辱，也顧不得去理會這個汪植背后是誰，北涼軍旅有勛爵的將軍無數(shù)，可又有幾人比得上騎軍統(tǒng)帥鐘洪武？燕文鸞算一個，可那位老將軍的根底都在幽州，你汪植要是有能耐搭上這條大船，何至于來龍睛郡寄人籬下？湯自毅按照規(guī)矩摘刀以后抱拳告辭，抬頭陰森一笑，輕聲道：“汪將軍如此不顧北涼軍律行事，就不怕當(dāng)天就有現(xiàn)世報？”
汪植好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咧嘴笑道：“速速滾你的，老子不像你喜歡給人做搖尾狗，老子軍功都一點(diǎn)一點(diǎn)掙來的，從不信什么背景不背景的，就信手里的北涼刀！鐘洪武那只老鳥，都已經(jīng)不是懷化大將軍了，老鳥沒了毛，瞎撲騰個屁！”
湯自毅心情猛然舒爽，也沒有撂下如何狠話，只是擦肩而過。
劉老幫主心有戚戚然，都說江湖上黑吃黑，血腥得很。這種官場上的黑吃黑，倒是不見血，可是卻要更加毒辣不要臉啊，真是長見識了。不過既然有這位將軍撐臺面，魚龍幫就算大禍臨頭，也有了一段極為寶貴的緩沖閑暇，狐假虎威的洪虎門注定不敢如何造次，足夠讓他疏散一些幫眾，能逃走幾個是幾個，既然北涼不安生，暫時逃出北涼道也行，離鄉(xiāng)背井總好過無緣無故就發(fā)配去九死一生的邊境。劉老幫主長舒一口氣，擠出笑臉，就要恭請那位氣焰彪炳的將軍入廳喝茶。汪植也未拒絕，大手一揮，帶來的五百騎兵分散護(hù)衛(wèi)魚龍幫大宅，大廳中僅留下劉老幫主和孫女劉妮蓉，其余心腹都去安排逃命，心中祈求這座郡城還未到閉門戒嚴(yán)的兇險境地。
汪植金刀大馬坐下，一口就飲盡了一杯茶，洪書文本想站立在徐鳳年身邊，被徐鳳年壓了壓手示意坐下，洪狠子也就優(yōu)哉游哉喝起茶水來，他是個不諳風(fēng)雅的地道蠻子，喝茶是連同茶葉一起咀嚼。
劉妮蓉見到王大石還傻乎乎站在徐鳳年身邊，走近了輕聲訓(xùn)斥道：“你還不走？不要命了？”
王大石這一年中在魚龍幫待遇有所提升，有燉肉有米飯，個子竄得很快，終于不再個頭還不如劉妮蓉高，大抵持平，只是積蓄多年的自卑和羞赧，仍是讓這名體魄愈發(fā)強(qiáng)健的少年習(xí)慣性漲紅了臉，戰(zhàn)戰(zhàn)兢兢鼓起勇氣說道“小姐，我有些武藝，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