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輕人面上漲得通紅,顧早示意聞聲過來的三姐將方氏拖了出去,這才對那人笑道:“我娘是個粗炮筒子,說話向來不知輕重,客人勿要和她一般見識。我不過是見你長得不像那不入流的,說話也不是京城口音,只恐怕是過來此處一時遇到了難處,所以才多問了幾句。你若是不愿多說,我也自不會多打聽,只是往后里吃飯盡管過來,我這飯館既是立下了這樣的規(guī)矩,就斷不會有往外趕客人的理?!?
那年輕人被顧早的一番話說得是心悅誠服,嘆了口氣,這才說了些話。
原來此人姓岳,單名一個騰,相州湯陰縣人,家中雖是只有幾畝薄田的下戶,但自小除了學(xué)那詩書,更酷愛習(xí)武,使得一手好弓箭,在當(dāng)?shù)乜h里也是有名的。去歲年底便被地方官將名字推薦了上去,讓到京中參加今歲武舉的解試。本朝武舉雖不如文舉那樣受重視,只是若過了解試、省試和最后的殿試,那也是立刻被封官進(jìn)爵的,所以岳家父母也是高興,東拼西湊地包了盤纏給了兒子讓他入京,盼著佳音回傳。
岳騰自小習(xí)武,心中想的便是日后能有一番作為。半個月前到了京城,找了家腳店落下了腳,每日里不是刻苦習(xí)武就是潛心溫習(xí)策問和《武經(jīng)七書》準(zhǔn)備那八月的考試。誰知沒幾日,那包袱里的銀錢卻被一個同行趕考的同鄉(xiāng)給偷了去,待發(fā)現(xiàn)了趕去,那錢也早就給揮霍在花街柳巷了。那人見事情敗露,一番哀哭求告下來,岳騰也是無可奈何,只得搬了借宿到寺廟里專門開放給游民夜間睡覺的大通鋪里,白日里便學(xué)那腳夫站到橋頭巷口等著出賣力氣換些銅錢。前幾日偶然經(jīng)過這里,見顧早家的飯館打出一文錢管飽的招牌,便厚了臉皮進(jìn)去,只吃飯喝湯,也不敢多吃,每次只一碗稍微填下肚子便匆匆離去。
“姐姐確實是個好心的,只是我做得不當(dāng),以后萬萬也不敢再來了?!?
岳騰說完了這一番話,已是羞愧難當(dāng),再一個深深作揖,轉(zhuǎn)身便是要走。
顧早轉(zhuǎn)頭,瞧見三姐正站在通道處探頭探腦的,面上現(xiàn)出幾分關(guān)心之意,又見那岳騰確實也是個人材不錯的。心中一動,便是已經(jīng)有了主意,當(dāng)下笑道:“所謂救急不救窮,出門在外的誰都難免有個不方便。我這里生意還過得去,正有些忙不過來。我瞧你力氣不錯,若是不嫌棄的話,在你武舉考之前,白日就留在我鋪子里幫個活,不過外出采購拉個車搬個貨什么的,飯管飽還發(fā)你工錢。晚間因了我家都是女流,弟弟也是半個月才回來一趟,有些不便,你便仍去住了那寺廟,你看可好?”
那岳騰在家中也是幫著父母下地,素來不是個嬌慣的,心中已是有些愿意,突然抬頭瞧見店里那個十五六歲的俏麗丫頭正看著自己,面上一紅,哪里敢細(xì)看,慌忙低頭應(yīng)了下來。
顧早一笑,叫他再去吃飽了飯,明日再過來上工。岳騰紅著臉出去了坐在那里,三姐早已是給他盛好了飯,又端來了兩碟子的菜,狼吞虎咽地吃了,這才再三謝過后,在方氏不滿的目光中離去了。
那方氏待人一走,立刻便念了起來,顧早搖頭嘆道:“娘,你真是個糊涂的。我家里弟弟小,就幾個女人把個店,素日里也難免會遇到個把不靈清的無賴混混來搗亂,都靠你一人罵架,我怕你也吃虧,如今有這樣一個人高馬大武藝高強(qiáng)的,也能鎮(zhèn)得住場。且他又是進(jìn)京來考武舉的,萬一要真的是中個武狀元什么的,到時候你還怕他賴在這里不走?只怕你就要貼過去巴結(jié)了?!?
方氏被顧早說得啞口無,沈娘子也在一邊幫腔了幾句,她細(xì)細(xì)一想,還果真是那么回事,這才轉(zhuǎn)怒為喜,自去收拾桌上的那殘羹冷炙了。
那岳騰第二日早早便過來了,本還有些擔(dān)心這飯館里的老夫人給自己甩臉子看,不想?yún)s是瞧見她對著自己露出笑臉,還以為她昨日不過面冷內(nèi)熱,心中更是感激,做起活來也自是賣力。米店里送來了米,他輕輕巧巧一下子便扛起來兩大袋子進(jìn)進(jìn)出出的,沒幾下便放后屋里撂得整整齊齊,方氏瞧了,這才真正有些滿意起來。
卻說光陰似箭,轉(zhuǎn)眼便已是四月初了,天色漸暖。顧早家天井里的那架子藤蘿也開了滿架紫色的花,爛漫一片,瞧著喜人,聞著也是清香撲鼻。青武趁空又挖了個坑,壓下個大缸子,在里面種了幾篷的蓮藕,又投了十來朵魚苗,此時雖未開花,卻也已是凌波翠蓋,下面紅鱗翻動,瞧著十分有趣。
顧早如今一切順心,就只是心頭被那秀娘的婚事壓住,想起來便總是有些難過。離那四月十八的婚期也沒幾日了,忍不住又瞞著方氏過去瞧了下,見她家已是一片喜慶,忙著預(yù)備婚事的樣子,連那秀娘自己,也是一副閉了眼睛聽天由命的樣,回來心中更是悶悶地。
明日便是初八的佛誕,京城內(nèi)外的各大禪院都有浴佛齋會,尤其是那城外的禪林寺,更傳聞有得道高僧親自開壇講法,送那善男信女浴佛水。風(fēng)傳往年凡是有幸聽過那高僧講法,得過那水拿回家沐浴的,竟無不是心想事成,升官的升官,發(fā)財?shù)陌l(fā)財,得子的得子,所以提前一日,便早有無數(shù)的人趕到了禪林寺漏夜排隊,只等著明日一早占個好位置得見高僧法顏,分得那一瓶子心想事成水。
那方氏自被秀娘的婚事刺激了后,眼見著自家三個女兒都是吊在那里沒個奔頭,心中時時不安,待從沈娘子嘴里聽說了那高僧講法和浴佛水的靈驗,又舉了個自己大侄女生兒子的活例,哪里還按捺得住,親自去叫了顧大姐拖了一雙女兒過來,叫停了明日的買賣,又張羅著讓顧早,三姐初七晚上都一道去那禪林寺占位。
顧早見方氏如今丟了黃大仙,改信彌陀佛,心中暗自好笑。她哪里信這些,再說那禪林寺也是去過一次的。只是見方氏急吼吼地必定要去,大姐也是有些心動的樣子,便叫了輛車,備了兩籃子的各種吃食,托岳騰護(hù)送了過去,自己只推說要留在家中看鋪子。三姐本也是不欲去的,也不知怎的突然改口又說一道要去。
方氏心中雖是恨不得抓了顧早過去,讓她靠近那大師也熏點佛氣過來。只是見她態(tài)度堅決,又怕去晚了搶不到好位置,想著自己多帶些水回來讓她洗下也是一樣,當(dāng)下也不糾纏,叫了一家子的人,連那柳棗也沒落下,坐上了車,在岳騰的護(hù)送下朝著禪林寺去了,一路的街面上竟是遇到不少和自己同方向的車,怕都是趕往那禪林寺的,生怕去晚了,只不停地催那車夫,恨得那車夫發(fā)惱要半路趕她下車,這才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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