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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愿翁媼赴華筵

何小姐道:“這還有個甚么道理呀?你倒說說我聽。”張姑娘指了壁上罩著的那畫兒說:“姐姐要知這個道理,先看這頑意兒就明白了?!闭f著,便叫過花鈴兒來,要扶了他自己上杌凳兒去揭起那層絹來。這個當(dāng)兒,何小姐早一抬腿上去,揭起那擋兒來一看,那里是甚么佛像?原來是一副極艷麗的士女圖。只見正面畫著一個少年,穿著件魚白春衣,靠著一張畫案,案上堆著一卷書,在那里拈筆構(gòu)思;上首橫頭坐著個美人,穿著大紅衫兒,湖色裙兒,面前安著個博山爐,在那里添香;下首也坐著個美人,穿著藕色衫兒,松綠裙兒,面前支著個繡花繃子,在那里挑繡。旁邊還有兩個小鬟,拂塵煮茗。只有那士女的臉手是畫工,其余衣飾都是配著顏色半扎半繡,連那頭上的鬢發(fā)珠翠,衣上的花樣褶紋都繡出來,繡得十分工致。

何小姐不由得先贊了一句道:“好漂亮針線!這斷不是男工繡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筆了!”說著下來,轉(zhuǎn)正了細(xì)細(xì)的一看,畫的那三副臉兒,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卻酷似張姑娘,那穿紅的竟是給自己脫了個影兒,把他樂的,連連說道:“難為你好心思,怎么想來著!你我相處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這么手兒巧,還會畫呢。”張姑娘道:“姐姐打諒真?zhèn)€的我有這么大本事么?除了這幾針活計是我作的,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那臉兒是一位姓陶的畫的,連那地步,身段、首飾、衣紋,都是他勾出來,我照著作起來的?!?

何小姐道:“這個姓陶的又是誰呢?”張姑娘道:“咱們這里有位程師爺,江蘇常州人,他有個侄兒,叫做程銓,不知在那個修書館上當(dāng)供事。這姓陶的就是那程銓的娘子。這個人叫作陶桂冰,號叫樨禪。我看見他這名字,還念了個白字,叫他陶桂冰,被人家笑話了去了,才告訴我說這是個‘冰’字,讀作‘凝’。姐姐屋里掛的那張‘玉堂春富貴’,就是他畫的。

工筆人物他也會畫,最擅長的是傳真。今年夏天,程師爺叫他來給婆婆請安,婆婆便請公公自己出個稿子,叫他畫幅行樂。公公說:‘我出個甚么稿子呢?古人第一個畫小照的是商朝的傅說,他那幅稿子卻不是自己出的。及到漢朝的馬伏波將軍,功標(biāo)銅柱,卻是絕好的一幅稿子呢,只是云臺二十八將里頭又獨獨的不曾畫著他。我這樣年紀(jì),一個被參開復(fù)的候補(bǔ)知縣,還鬧這些作甚么?況這程世兄的令政又是個女史,倒是教他們小孩子們畫著頑兒去吧?!覀兙桶阉堖^這屋里來,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這個稿子,畫成你我三個人這幅小照?!?

何小姐道:“我且不管你們是容易商量的也罷,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罷,我只問你,我是個管作甚么兒的,怎么會叫你們把我的模樣兒畫了來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

張姑娘道:“豈但姐姐的模樣兒,連姐姐都叫人家娶了來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問怎么就把姐姐的模樣畫了來了,請問這里現(xiàn)放著姐姐這么個模樣的妹妹,還怕照著畫不出妹妹這么個模樣兒的姐姐來么?話雖這樣說,只你這眉梢眼角的神情,合那點朱砂痣、倆酒窩兒,也不知費(fèi)了我多少話才畫成的呢!”

何小姐道:“我是急于要聽聽你方才說的那不許我扔開這長生牌位兒的道理,這話又與那長生牌兒何干呢?”張姑娘道:“姐姐別忙啊,要留那長生牌兒的道理,正在這一幅行樂圖兒上頭,說起來這話長著啊。自從去年我姊妹兩個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匆分手以后,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零兩個月。這其間無限的離合悲歡,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合姐姐一室同居,長相聚首。姐姐雖是此時才來,我這盼著姐姐來的心,可不是此時才有的。這話大約姐姐也該信得及?!?

何小姐連連點頭答應(yīng),說:“豈但信得及,這話大約除了我,還沒第二個人明白。”張姑娘道:“這就見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只是我雖有這條心,我到了淮安,見著公婆,是個才進(jìn)門的新媳婦兒,不知公婆心里怎樣,這句話我可不好向公婆說。不想公公到了青云堡訪著九公,見著褚大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合他三個人這段姻緣上。及至婆婆到了,他們早合公婆商量到這段話。這段話,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為我是個才進(jìn)門的新媳婦兒,又不曾告訴我,落后還是褚大姐姐私下告訴了我,他還囑咐我先不要提起。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里是怎樣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問。那時候更摸不著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合你我這位玉郎商量。這天閑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氣,誰知才說了一句,他講起他那番感激姐姐敬重姐姐的意思來,倒合我背了一大套《四書》,把我排楦了一陣。這話也長,等閑了再告訴姐姐?!?

何小姐道:“這話也不用你告訴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并且連你們背的那幾句《四書》我都聽見了?!睆埞媚锫犃艘徽銘Y他道:“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進(jìn)門兒,還不夠一周時,姐姐這話是從那里打聽了去的?我倒要問問?!?

罷了!為甚么先哲有:“當(dāng)?shù)靡鈺r慢開口,當(dāng)失意時慢開口;與氣味不投者對慢開口,與性情相投者對慢開口。”這四句話真是戒人失的深意!只看何小姐這等一個精細(xì)人,當(dāng)那得意的時候,合個性情相投的張姑娘說到熱鬧場中,一個忘神,也就漏了兜!益發(fā)覺得這四句格是個閱歷之談了!

閑少敘。卻說何小姐一時說得高興,說得忘了情,被張姑娘一慪,不覺羞得小臉兒通紅。本是一對喁喁兒女促膝談心,他只得老著臉兒笑道:“討人嫌哪!你給我說底下怎么著罷?!睆埞媚锏溃骸暗紫拢恳恢钡焦诺搅思?,把一應(yīng)的事情都料理清楚了,這天才叫上我去,從頭至尾告訴了我。我才委曲宛轉(zhuǎn)的告訴了你我這個玉郎。公公才擇吉親自寫的通書合請媒的全帖。這才算定規(guī)了給姐姐作合的這樁大事。這幅行樂圖兒可正是定規(guī)了這樁事的第三天畫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個八字兒沒見一撇兒,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合他畫在一幅畫兒上的理嗎?”何小姐聽了,益發(fā)覺得他情真心細(xì),自是暗合心意。因望著那幅小照合他說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里讀書,你我一個弄一個香爐,一個弄一堆針線在那里攪,人家那心還肯擱在書上去呀?”

張姑娘嘆了一聲道:“姐姐的心怎么就合我的心一個樣呢!姐姐那里知道,現(xiàn)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見的那個少年老誠的玉郎了!自從回到京,這一年的工夫,家里本也接連不斷的事,他是弓兒也不拉,書兒也不念,說話也學(xué)的尖酸了,舉動也學(xué)得輕佻了。妹子是臉軟,勸著他總不大聽。即如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畫上一個他,對面畫上一個我,倆人這么對瞅著笑。我說:‘這影啊似的,算個甚么呢?’他說:‘這叫作《歡喜圖》?!覇査骸趺唇小稓g喜圖》?’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給我聽。我好容易才記住了,等我說給姐姐聽聽。他說:當(dāng)日趙松雪學(xué)士有贈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詞,那詞說道:

我儂兩個,忒煞情多!譬如將一塊泥兒,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忽然歡喜呵,將他來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團(tuán)再煉,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那其間,那其間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也有了我。

姐姐只說這話有溜兒沒溜兒?我就說:‘趙學(xué)士這首詞兒也太輕薄,你這意思也欠莊重。你要畫,可別畫上我,我怕人家笑話。’他盡只鬧著不依。我就想了個主意,我說:‘你要畫我,這不是姐姐的事也定了么,索興連姐姐把咱們?nèi)齻€都畫上。你可得想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題目。還得把你我三個人的這場恩義因緣聯(lián)合到一處,我可要請公婆看過,并且留著給姐姐看的?!夷媒憬氵@一鎮(zhèn),才把他的淘氣鎮(zhèn)回去了。也虧他的聰明兒!真快,就想了這幅稿子。他說他那面兒叫作‘天下無如讀書樂’,姐姐這面兒叫作‘紅袖添香伴著書’,我這面兒,就算給姐姐繡這幅小照呢,叫作‘買絲繡作平原君’。我聽了聽,這還有些正經(jīng),才請那位陶樨禪畫史畫了手臉,我補(bǔ)的這針線。這便是這幅行樂的來歷。這如今姐姐是來了,公婆又費(fèi)了一番心,把你我的兩間屋子給收拾得一模一樣。我想等過了姐姐的新滿月。把那槽碧紗櫥照舊安好了,把姐姐這個生長牌兒還留有我屋里,把我這個小像姐姐帶到姐姐屋里去。這一來,不但你我姊妹兩個時時刻刻寸步不離,便是他到那屋里,有個我的小像陪著姐姐;到這屋里,又有個姐姐的長生牌兒護(hù)著我。他看著眼前的這番和合歡慶,自然該想起從前那番顛險艱難。你我個兩再時常的指點勸勉他,叫他一心奮志讀書,力圖上進(jìn),豈不是好!這便是我不許姐姐丟開這長生牌兒的道理。姐姐道妹子說的是也不是?”

請教,張金鳳這等一套話,那何玉鳳聽了,可有個道他不是的?只是你我說書的聽書的,可莫為那燕北閑人所欺。據(jù)我說書的看來,那燕北閑人作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敘天倫,佟孺人姑媳祝俠女》的時候,偶然高興,寫了那么一個十三妹的長生祿位牌兒,不過覺得是新色花樣,醒人耳目。及至寫到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來了,這個長生牌兒不提一句罷,算漏一筆;提一句罷,沒處交代。替他算算,何玉鳳竟看不見這件東西?無此理;看見不問?更無此理;看見問了,照舊供著?尤其無此理;除是劈了燒火,那便無理而又無理,無理到那頭兒了;就讓想空了心,把那個長生牌兒給他送到何公祠去,天下還有比那樣沒溜兒的書嗎?大約那燕北閑人也是收拾不來這一筆,沒了招兒,擄了汗了,就搜索枯腸,造了這一片漫天的謊話,成了這段賺人的文章!雖是苦了他作書的,卻便宜了你我說書的、聽書的。假如有這樁事,卻也得未曾有;便是沒這樁事,何妨作如是觀!

閑話休提,歸正傳,卻說何小姐聽了這話,不由得趕著張姑娘叫了聲:“好妹妹,怎的你這見識就合我的意思一樣!可見我這雙眼珠兒不曾錯認(rèn)你了。我正有段話要合你說?!辈耪f到這句,戴嬤嬤回道:“舅太太過來了?!倍吮惆堰@話掩住,連忙迎出來讓坐。舅太太道:“我不坐了,我那里給你們烙的滾熱的盒子,我才叫人給褚大姑奶奶合那兩位少奶奶送過去了。咱們娘兒們一塊兒吃,我給你們作個‘和合會’?!闭f著,拉了二人過南屋去了不提。

他姐妹兩個一同在舅太太屋里吃了餑餑,便同到公婆跟前來。安老爺正在外面陪鄧、褚諸人暢飲,安太太正合褚大娘子、張?zhí)蓚€侄兒媳婦閑話。又引逗著褚家那個孩子頑耍了會子。那天已到晚飯時候,二人伺候了婆婆晚飯。安太太因他們還不曾過得十二日,仍叫張姑娘伴了何小姐回到新房,同公子夫妻每共桌而食。

飯罷,晚間安公子隨了父親進(jìn)來,闔家團(tuán)聚,提了些往日世事之難,敘了些現(xiàn)在天倫之樂。安老爺便合太太說道:“如今咱們的事情是完了,大后日可就是烏老大家的喜事。他臨走再三求下太太給他送送親,他也為家里沒個長輩兒,我們自然要去幫幫他才是?!卑蔡溃骸拔乙舱谶@里算計著呢,這天一定是得在城里頭住下的了,就著這一蕩,就各處看看親戚,道道乏去?!?

安老爺?shù)溃骸柏M止太太要去,我也正打算趁這機(jī)會出去走走,咱們?nèi)⑦@兩個媳婦兒都不曾驚動人,事情過了,到得見著了,都當(dāng)面提一句。底下該帶去磕頭的地方,太太還得走一蕩,不要惹人怪。只是你我兩個人都出了門,褚大姑奶奶沒個人陪,不是禮呀?!瘪掖竽镒拥溃骸斑@又從那里說起?二叔真?zhèn)€的,還拿外人待我嗎?你二位老人家只管走,這天我正有事,我要赴席去呢。”

舅太太道:“姑奶奶那里去呀?”褚大娘子道:“我們大哥大嫂子要請我去坐坐兒,又不敢回二叔、二嬸兒,要弄了吃的給我送進(jìn)來。我說:‘我是借著我們老爺子分兒上,二叔、二嬸兒才把我當(dāng)個兒女待。咱們各親兒各論兒,你們要這么鬧起來,那可就是作踐我了?!缃裎揖投ㄏ履翘斐运麄?nèi)??!?

安太太道:“很好么,這他們又有甚么不敢說的呢?”安老爺?shù)溃骸凹热绱?,就求舅太太合親家給我們看家罷?!?

安太太道:“果然的我又想起件事來了?!币蛳蚝涡〗愕溃骸澳悴徽f要給媽開齋呢嗎?這天正是個好日子,這一席我同老爺又不好陪,倒是你三口兒好好兒的弄點兒吃的,早上先在佛堂前燒了香,通個誠,算了了愿,把他二位請到你們屋里吃去,這就算你們給他二位順了齋了。豈不好?”張?zhí)犃?,先說:“作嗎呀親家?你家那頓飯不吃肉喂?我吃上箸子就算開了齋了,還用叫姑爺、姑奶奶這么花錢費(fèi)事?”安老爺?shù)溃骸笆请m如此,也得叫他們小孩子心里過得去?!?

舅太太聽著說完了,便笑道:“你們站著。咱們商量商量,這么一對挪,你們行人情的行人情,認(rèn)親戚的認(rèn)親戚,女兒、女婿給開齋的開齋,這天算都有了吃兒了,我呢?”問的大家連安老爺也不禁大笑起來。安太太道:“你無論他們誰家,有剩湯剩水的,揀點兒就吃了;要不,我給你留倆餑餑。”舅太太道:“可不是呢,我有辦法兒!”因合張?zhí)溃骸坝H家母,到了那天,你早上同親家老爺赴了女兒、女婿的席、晚飯等我弄點兒吃的請你,我可不管親家公。”張?zhí)溃骸八€敢驚動舅太太咧?他在外頭那不吃了飯哪!”大家又談一刻,才各各回房安置。

金、玉姊妹這里候公公進(jìn)了屋子,服侍婆婆摘了簪子,兩個攙扶了丫鬟,前面仆婦打著一對手把燈,引著回家。又到舅太太屋里閑談了片刻,舅太太便催著他三個歸房。何小姐這日正是善飲的朋友“入席第三杯”,有名色的,叫作“新娘第二晚”。

一宿晚景提過。卻說安老爺、安太太一家,向來睡得早起得早。次日清晨,兒女早來問安。大家正在閑談,人回:“鄧九太爺過來了?!卑怖蠣斢鋈ィ宦氛f笑進(jìn)來,到上房坐下。鄧九公一一應(yīng)酬了一陣,便道:“老弟,老弟婦,我今日特來道謝道乏。咱們的正事也完了,過了明日,后日是個好日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辭了?”

這話褚大娘子聽了,先有些不愿意。他本是個活動熱鬧人,在這里住了幾日,處得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合式的,內(nèi)中金、玉姐妹尤其打得火熱,更兼正要去赴華嬤嬤家的請,如今忽然熱剌剌的說聲要走,他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開口。

早聽安老爺說道:“九哥,你忙甚么?雖說你在這里幾天,正遇著舍間有事,你我究竟不曾好好的喝兩場?!卑蔡彩窃谂钥盍?。褚大娘子便道:“人家二叔、二嬸兒既這么留,咱們就多住兩天不好?你老人家家里又有些甚么惦著的呀?”九公道:“倒不是惦著家。在這里你二叔、二嬸兒過于為**心,忙了這一程子了,也該讓他老公母倆歇歇兒?!?

安老爺聽了,那里肯放?便道:“老哥哥,來不來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编嚲殴犃?,哈哈大笑,說:“那么著,咱們說開了。我也難得到京一蕩,往回來了,又身上有事,不得自在。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別管我。我要到前三門外頭熱熱鬧鬧的聽兩天戲,這西山我也沒逛夠,還有海淀萬壽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見識見識,一直逛到香山,再看看燕臺八景,從盤山一路繞回來,撒和撒和。也不用老弟你陪我,我瞧你們那位老程師爺有說有笑的,我們倒合得來。。

還有寶珠洞那個不空和尚,這東西敢是酒肉全來,他好大量,問了問他,這些地方他都到過,再帶上女婿,我們就走下去了。我回家,咱就喝;我出去,我們就逛。是這么著,我就住些日子,不我可就不敢從命了?!卑怖蠣斶B說:“就是這樣?!?

當(dāng)下他父女各各歡喜。鄧九公談了幾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興興的出去。按下不提。

安老夫妻連日在家便把鄧九公幫那分盛奩歸著起來,接著就找補(bǔ)開箱,清結(jié)帳目,收拾家伙,打掃屋子。安太太先張羅著打發(fā)兩個侄兒媳婦進(jìn)城。安老爺又吩咐人張羅把張老的那所房子打掃糊裱起來,好預(yù)備他搬家。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門,進(jìn)城謝客。

安公子便預(yù)先吩咐了廚房預(yù)備了一桌盛饌,又叫備了桌午酒。這日先在天地佛堂擺了供,燒了香,請張老夫妻磕過頭,然后請到新房,給他二位順齋。兩個老兒倍常歡喜,這日打扮得衣飾鮮明,一同過來。張老是足登緞靴,里面襯著魚白標(biāo)布,上身兒油綠縐綢,下身兒的兩截夾襖,寶藍(lán)亮花兒緞袍子,釘著雙白朔鼠兒袖頭兒,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羖種羊帽子,帶著個金頂兒。原來安老爺因家中辦喜事,親家老爺沒個頂帶,不好著石青褂子,慮到眾親友錯敬了,非待親戚之道。適逢其會,順天府開著捐輸例,便給他捐了個七缺后的候選未入流,頭上便有個這個朝廷名器。他自己卻以為雖是身家清白,究竟世業(yè)農(nóng)桑,不圖這虛好看。因此遇著有事便頂帶榮身,沒事的日子便把頂子拔下來擱在錢褡褳兒里,這日也因是叩謝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張?zhí)质且环瑲庀罅?,除了綢裙兒緞衫兒不算外,頭上是金烘烘黃塊塊,莫講別的,只那根煙袋,比舊日長了足有一尺多,煙荷包用到絳色氈子的,里頭裝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廣葉子,還是成斤的買了來家里存著,隨吃隨裝。這兩個老兒也叫作“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豈非天乎”了。

閑話休提。卻說他夫妻兩個到了女婿房里,安公子、金、玉姊妹先讓到西間客坐坐下。公子同何小姐親自捧茶,張姑娘裝過一袋煙來,仍是照前那等裝法。這個當(dāng)兒,張?zhí)呀?jīng)念過七八聲佛了。不一時,戴嬤嬤回:“飯擺齊了?!比齻€人讓他二位出來,分東西席坐好。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著二人便拜?;诺脗€張老說道:“姑奶奶,你這是怎么說?”連忙出席還揖不迭。張?zhí)f聲:“了不得了!”站起來,趕著過來就要攙起來,不想袖子一帶,把雙筷子拐在地下,把盅酒也拐倒了,灑了一桌子,幸而那盅子不曾掉在地下。仆婦們連忙上前揀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鬧成一團(tuán)。他那里還拉著何小姐說:“姑奶奶,你這是咋兒說?你留我多吃幾年大米飯罷,別價盡著折受我咧!”何小姐道:“慢講爹媽為我持這一年的齋,我該磕個頭的。我自從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個頭,到今日想起來便覺得罪過,何況今日之下,妹妹是誰,我是誰呢?”他兩老也謙不出個甚么兒來,公子便讓著歸了坐。

那老頭兒到依實,吃了兩三個餑餑,一聲兒不語的就著菜吃了三碗半飯。張?zhí)惹斑€是干啖白餑餑,何小姐說:“媽,倒是吃點兒菜呀!”他見那桌子上擺著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雞蛋兒熬干粉,又是清蒸刺猬皮似的一碗,合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條子一條子上面有許多小肉錐兒的,不知甚么東西。若論張?zhí)搅税怖蠣敿乙惨荒曛昧耍y道連燕窩、魚翅、海參還沒見過不成?只因安老爺家雖是個世族大家,卻守定了那老輩的勤儉家風(fēng),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無味的錢,混作那等不著的闊。家中除了有個喜事,以至請個遠(yuǎn)客之外,等閑不用海菜這一類的東西。因此張?zhí)m然也見過幾次,知道名兒,只不知那個名兒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易上筷子。如今經(jīng)何小姐揀樣的讓著給夾過來,他便忒兒嘍忒兒嘍的吃了些。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見過油水兒了,這個東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黃酒,敢是肚子里就不依了,竟吐嚕嚕的叫喚起來,險些兒弄到“老廉頗一飯三遺矢”。幸虧他是個羊臟,咕嚕了會子,竟不曾問動。

一時,大家吃完了飯,兩個丫鬟用長茶盤兒送上漱口水來。張老擺了擺手說:“不要?!币蚪械溃骸芭?,你倒是揭起炕氈子來,把那席篾兒給我撅一根來罷。”柳條兒一時摸不著頭,公子說:“拿牙簽兒來?!绷鴹l兒才連忙拿過兩張雙折兒手紙,上面托著根柳木牙簽。張老剔了會子牙,又從腰里拉下一條沒撬邊兒大長的白布來擦了擦嘴,又喝了兩口茶,便站起來道:“姑爺、兩位姑奶奶費(fèi)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頭招護(hù)招護(hù)去了?!惫拥溃骸吧挝邕€預(yù)備著果子呢?!?

張老道:“姑爺,你知道的,我不會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東西。再說今日親家老爺、太太都不在家,他們伴兒們倒跟了好幾個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這么幾天了,誰不偷空兒歇歇兒?我?guī)退麄兦邦^照應(yīng)著去。”說著,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門方回。

這里張?zhí)粤艘淮鼰?,也忙著要走。何小姐道:“媽可忙甚么呢,沒事就在這里坐一天,說說話兒不好?。”他道:“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會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個人兒丟下不是話,再說他晚上還給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會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咧。你們自家吃罷?!闭f著,自己攥上煙袋荷包絹子,也去了。

他三個跟到上屋,只見舅太太吃完了飯,正看著老婆子們那里拌鋸末子掃地,見了張?zhí)?,站起來道:“偏了我們了?赴了女兒的席來了?”張?zhí)溃骸翱沙燥栠?!齋也開咧!我們姑奶奶這就不用惦記著咧!”舅太太便讓他姊妹兩個也坐下,因合公子道:“這里不要你,你去罷?!惫诱恍牡氖掠蓛合牖丶?,便答應(yīng)了一聲,笑著先走了。

這里姊妹兩個便在旁邊的小杌子上坐下。那個大丫頭長姐兒便從柳條兒手里接過煙袋荷包來,給張姑娘裝了袋煙,回身又給何小姐倒過碗茶來。何小姐連日見這個丫頭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說:“長姐姐,你叫他們倒罷?!彪S即站起來,同張姑娘走到排插兒背后,一長一短的合他說話兒。因見他是個旗裝,卻又有些外路口音,問了問,才知他爹娘是貴州仲苗的叛黨,老祖太爺手里得的分賞功臣為奴的罪人,他爹娘到這里才養(yǎng)得他。他從小兒便陪著公子一處頑耍,到了十二歲,太太才叫上來的。何小姐見他說話兒甜凈,性情兒柔和,從此便待他十分親近。這且不提。

他姊妹兩個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日婆婆不在家,你們姐兒倆也歇歇兒去。我要合親家太太湊上人斗牌呢?!币蚝虾涡〗愕溃骸澳氵@位公公呵,我告訴你,討人嫌著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見人斗牌,卻也不語,等過了后兒提起來,你可聽么,不說他拙笨懶兒全不會,又是甚么‘這樁事最是消磨歲月’了,‘最是耽誤正經(jīng)’了,又是甚么‘此非婦人本務(wù)家道所宜’了,繃著個臉兒,嘈嘈個不了。偏偏兒的姑太太合我又都愛斗個牌兒,得等他不在家偷著斗。今日我可要羸我們親家太太倆錢兒了?!焙涡〗愕溃骸澳锞投放?,我們也該在這里伺候。”你只聽可再沒舅太太那么會疼人的了,說:“不用。你們倆家去,屋里是說且不動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兒歸著歸著,以至公婆喜歡的是甚么呀,家里的事兒啊,你們爺?shù)钠庑愿駜喊?,隨身的活計啊,姐姐也該問問,妹妹也該說說。今日不是個空兒嗎?去罷!”何小姐本是不肯走,被舅太太這一提,倒提起他心里一樁事來,正待要走,張姑娘道:“姐姐,舅母既這么吩咐,不咱們就走罷,家里坐坐兒再來?!倍吮銛y手同行而去。

且??!說書的,這回書一開場你就交代此后便要入安龍媒正傳,如今一回書說完了,請教那一句是安龍媒的正傳???

況且何玉鳳到了安家才得兩三天,合張金鳳姊妹初聚,這一邊自然該“入門問諱”,有許多緊要正經(jīng)話要問;那一邊自然也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許多緊要正經(jīng)話要說,才是情理。怎的便談到這些閨閣閑情合瑣屑筆墨,作這等一篇沒氣力的文章?莫非那燕北閑人寫到《寶硯雕弓完成大禮》,有些“江淹才盡”起來了?列公,待浮海而后知水,非善觀水者也;待登山而后見云,非善觀云者也。金、玉姊妹兩個到了今日之下,沒得緊要正經(jīng)話可說了。甚么原故呢?那燕北閑人早輕輕兒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間,這文章盡夠著了,不必是這等呆寫。至于這回書的文章,沒一個字沒氣力,也沒一處不是安龍媒的正傳,聽到下回,才知這話不謬。茍謂不然,那燕北閑人雖閑,也斷不肯浪費(fèi)這等拖泥帶水的閑筆閑墨。“彼此取耳,子姑待之”。這正是:

定從正面認(rèn)廬山,那識廬山真面目?

畢竟那金、玉姊妹兩個回家又有些甚的枝節(jié),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九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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