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一開場,是位聽書的都要聽聽接住酒杯的這個人究竟是個甚么人?列公且慢。方才安公子摔那酒杯的時候,旁邊還坐著活跳跳的一個何玉鳳、一個張金鳳呢。他兩個你一,我一語,激出這等一場大沒意思來,要坐在那里一聲兒不語,只瞧熱鬧兒,那就不是情理了。讓說書的把這話補出來,再講那個人是誰不遲。
卻說他兩個見安公子喝干了那杯酒,說完了那段話,負著氣,賭著誓,抓起那酒杯來向門外便摔,心里好不老大的慚惶后悔,慌得一齊站起身來,只說得一句:“這是怎么說?”
四只眼睛便一直的跟了那件東西向門外望著。只見一個人從外面進來,三步兩步搶上臺階兒,慌忙把那件東西抱得緊緊的,竟不曾摔在地下。何小姐先說道:“阿彌陀佛!夠了我的了!這可實在難為你!”張姑娘也道:“真虧了你,怎么來的這么巧?等我好好兒的給你道個乏罷!”
且住,這個人到底是誰呀?看他姊妹兩個開口便道著個“你字,其為在下的人可知。既是個奴才,強煞也不過算在主人眼頭里當了個積伶差使,不足為奇,不到得二位奶奶過意不去到如此。況且何小姐自從作十三妹的時候直到如今,又何曾聽見過他婆婆媽媽兒的念過聲佛來?有此時嚇得這等慌張的,方才好好兒的哄著人家飲酒取樂豈不是好?這話不然,這個禮要分兩面講。方才他兩個在安公子跟前下那番勸勉,是夫妻爾汝相規(guī)的勢分,也因公子風流過甚,他兩個期望過深,才用了個“遣將不如激將”的法子,想把他歸入正路,卻斷料不到弄到如此。既弄到這里了,假如方才那個瑪瑙杯竟摔在臺階兒上,鏘瑯瑯一聲,粉碎星飛,無論毀壞了這樁東西未免暴殄天物,這席酒正是他三個新婚燕爾、吉事有祥、夫妻和合、姐妹團聚的第一次歡場,忽然弄出這等一個破敗決裂的兆頭來,已經(jīng)大是沒趣了。再加公子未曾摔那東西先賭著中舉、中進士的這口氣,說了那等一個不祥之誓,請問,發(fā)甲發(fā)科這件事可是先賭下誓后作得來的?萬一事到臨期有個文齊福不至,“秀才康了”,想起今日這樁事來,公子何以自處?他兩個又何以處公子?所以才有那番惶恐無措。無如公子的話已是說出口來了,杯已是飛出門兒去了,這個當兒,忽然夢想不到來了這么個人,雙手給抱住了??蹆核憬饬?,場兒算圓了,一欣一感,在個不不禁不由替他念出聲佛來的嗎?這正是他夫妻痛癢相關(guān)的性分。
說便這等說,這個人到底是個誰呢?是隨緣兒媳婦。這隨緣兒媳婦正是戴嬤嬤的女兒,華嬤嬤的兒媳,又派在這屋里當差,算一個外手里的內(nèi)造人兒。今日爺、奶奶家庭小宴,他早就該在此伺候,怎的此時倒從外來呢?只因這天正是他家接續(xù)姑奶奶,便是褚大娘子,他婆媳兩個告假在家待客。華嬤嬤又請了兩個親戚作陪客。大家吃了早飯,拿了副骨牌,四家子頂牛兒。晌午無事,華嬤嬤惦著老爺、太太不在家,二位奶奶一定都回房歇歇兒,便叫他進來看看。燕北閑人借此便請他作了個“無巧不成書”。
原來那隨緣兒媳婦雖是自幼兒給何小姐作丫鬟,他卻是個旗裝。旗裝打扮的婦女走道兒,卻合那漢裝的探雁脖兒、擺柳腰兒、低眼皮兒、瞅腳尖兒走的走法不同,走起來大半是揚著個臉兒、拔著個胸脯兒、挺著個腰板兒走。況且他那時候正懷著三個來月的胎,漸漸兒的顯了懷了。更兼他身子輕俏,手腳靈便,聽得婆婆說了,答應(yīng)一聲,便興興頭頭把個肚子腆得高高兒的,兩只三寸半的木頭底兒咭噔咯噔走了個飛快。從外頭進了二門,便繞著游廊往這院里來。將進院門,聽見大爺說話的聲氣像是生氣的樣子,趕緊走到當院里,對著屋門往里一看,果見公子一臉怒容。他便三步兩步搶上了臺階兒,要想進屋里看看是怎生一樁事。不想將上得臺階兒,但見個東西映著日光,霞光萬道,瑞氣千條,從門里就沖著他懷里飛了來了。他一時躲不及,兩只手趕緊往懷里一捂,卻是怕碰了他的肚子傷了胎氣;誰知兩手一捂的這個當兒,那件東西恰好不偏不正合在他肚子上,無心中把件東西捂住了。
捂住了,自己倒嚇了一跳,連忙把在手里一看,敢則是書閣兒上擺的那個大瑪瑙杯,里面還有些殘酒。他筍里不知卯里,只道大爺吃醉了,向他飛過一觴來,叫他斟酒,只得舉著那個酒杯送進屋里來。及至走到屋里,又見兩位奶奶見他一齊站起來,說了那套話,他一時更摸不著頭腦,便笑嘻嘻的道:“請示二位奶奶,再給爺滿滿的斟上這么一盅?。俊币痪湓?,倒把金、玉兩個問的笑將起來。
卻說安公子原是個器宇不凡的佳子弟,方才聽了他姊妹那番話,一點便醒,心里早深以為然。只因話擠話,一時臉上轉(zhuǎn)不開,才賭氣摔那杯子。及至摔出去,早已自悔孟浪。見隨緣兒媳婦接住了,正在出其不意,又見他姊妹這一笑,他便也借此隨著哈哈笑道:“那可來不得了!擱不住你再幫著你二位奶奶灌我了,快把他拿開罷?!币蚝纤⒚谜f道:“你們的新令是行了,我的輸酒也喝了,只差這今不曾行到桐卿跟前。大約就行,也不過申明前令,咱們再喝兩杯,到底得上屋里招呼招呼去?!苯?、玉姊妹見他把方才的話如云過天空,更不提起一字,臉上依舊一團和容悅色,二人心里越發(fā)過意不去,倒提起精神來,殷殷勤勤陪他談笑了一陣。吃完了酒,收拾收拾,三個人便到了上房。
恰值舅太太才散牌,在那里洗手。金、玉姊妹便在上屋坐談,叫人張羅伺候晚飯。舅太太道:“今日是我的東兒,不用你們張羅。你們?nèi)齻€沒過十二天呢,還家里吃你們的去罷。我這里有吃的,回來給你們送過去。”說話間,舅太太、親家太太洗完了手,擺上飯來。他兩個替舅太太張羅了一番,才同公子回房吃飯。
一時飯罷,仍到上房??纯袋c燈,褚大姑奶奶早赴了席回來,一應(yīng)女眷都迎著說笑。公子見這里沒他的事,便出去應(yīng)酬泰山,坐到起更,又照料了各處門戶,囑咐家人一番。進來,舅太太道:“你怎么又來了?倆外外姐才叫他們招呼招呼褚大姑奶奶,都家去了。姑老爺、姑太太不在家,我今日就在上屋照應(yīng)。你們那邊,我請親家太太先家去了。還有跟我的人在那里,老華、老戴我才也叫來囑咐過了。你們早些關(guān)門睡覺?!惫哟饝?yīng)著才回房來。
只見他姊妹兩個也是才回家,都在堂屋里那張八仙桌子跟前坐著,等丫頭舀水洗手,公子便湊到一處坐下。一時,柳條兒端了洗手水來,慌慌張張的問張姑娘道:“奶奶有甚么止疼的藥沒有?咱們內(nèi)廚房的老尤擦刀來著,手上拉了個大口子,齜牙裂嘴的嚷疼,叫奴才合奶奶討點兒甚么藥上上?!焙涡〗惚銌枺骸袄闹貑??”他道:“挺長挺深的一個大口子,長血直流的呢!”何小姐便叫戴嬤嬤道:“你叫人把我那個零星箱子搭來,把那個藥匣子拿出來?!币粫r搭來,拿鑰匙開開,只見箱子里面都是些大小匣子,以至零碎包囊兒都有。何小姐從一個匣子里拿出一個瓶兒來,倒了些紅面子藥,交給戴嬤嬤道:“給他撒在傷口上,裹好了,立刻就止疼,明日就好?!?
隨即收了那藥,便向花鈴兒說道:“你把這幾個匣子留在外頭罷。”
花鈴兒答應(yīng)著,一面往外拿。公子一眼看見里面有一個黑皮子圓筒兒,因道:“那是個甚么?”何小姐便拿過來遞給他看。公子打開一瞧,只見里面是五寸來長一個鐵筒兒,一頭兒鑄得嚴嚴的,那頭兒卻是五個眼兒,都有黃豆來大小,外面靠下半段有個鐵機子。合張姑娘看了半日,認不出是個甚么用處來。
何小姐道:“這件東西叫作‘袖箭’?!惫拥溃骸斑@怎么個射法呢?”他又從一個匣子里找出個包兒來,打開,里面包著三寸來長的一捆小箭兒,那箭頭兒都是鈍鋼打就的,就如一個四楞子錐子一般,溜尖雪亮。公子才要上手去摸,何小姐忙攔道:“別著手,那箭頭兒上有毒!”便拈著箭桿,下了五枝在那筒兒里,因說那箭的用法。原來那袖箭一筒可裝五枝,先搬好機子,下上箭,一按那機子,中間那枝就出去了;那周圍四個箭筒兒的夾空里還有四個漏子,再搬好機子,只一晃,那四枝自然而然一枝跟一枝的漏到中間那個筒兒來,可以接連不斷的射出去,因此又叫作“連珠箭”。當下何小姐說明這個原故,又道:“這箭射得到七八十步遠,合我那把刀、那張彈弓,都是我自幼兒跟著父親學(xué)會的。那兩件東西我算都用著了,只這袖箭,我因他是個暗器傷人,不曾用過,如今也算無用之物了?!闭f著,才要收起來,公子道:“你把這個也留在外頭,等閑了我弄幾枝沒頭兒的箭試試看?!焙涡〗惚憬腥岁P(guān)好箱子,把那袖箭隨手放在一個匣子里,都搬到東間去。
他三個人這里因這一副袖箭,便話里引話把舊事重提。張姑娘便提起能仁寺的事怎的無限驚心,何小姐便提起青云山的事怎的不堪回首,安公子便提起了黑風崗怎的絕處逢生,因說道:“彼時斷想不到今日之下,你我三個人在這里無事消閑,挑燈夜話。”何小姐又提起他路上怎的夢見父母的前情,張姑娘又提起他前番怎的叩見公婆的舊事,一時三個人倒像是堂頭大和尚重提作行腳時的風塵,翰林學(xué)士回想作秀才時的況味。真是一番清話,天上人間。
自來“寂寞恨更長,歡娛嫌夜短”。那天早交二鼓,鐘已打過亥正。華嬤嬤過來說道:“不早了,交了二更這半天了。
南屋里親家太太早睡下了,舅太太才打發(fā)人來問來著。要不爺、奶奶也早些歇著罷。”公子正談得高興,便道:“早呢,我們再坐坐兒。”華嬤嬤看了看他姊妹兩個,也像不肯就睡的樣子,無法,只得且由他們談去。
書里交代過的,安老爺、安太太是個勤儉家風,每日清晨即起,到晚便息,怎的今日連他姊妹兩個都有些流連長夜,不循常度起來?這其間有個原故。只因何玉鳳、張金鳳彼此性情相照,患難相扶,那種你憐我愛的光景,不同尋常姊妹。
何玉鳳又是個闊落大方不為世態(tài)所拘的,見公子不曾守得那“書生不離學(xué)房”的常規(guī),倒苦苦拘定這“新郎不離洞房”的俗論,他心下便覺得在這個妹子跟前有些過意不去。這日早上便推說是晚間要換換衣裳,那邊新房里一通連,沒個回避的地方,不大方便,囑咐張姑娘晚間請公子在西間去談?wù)劊捅阍谀沁叞残?,是個周旋妹子的意思。張金鳳卻又是個幽嫻貞靜不為私情所累的,想到“春蘭秋菊因時盛,采擷誰先占一籌”這兩句詩,覺得自己齊眉舉案已經(jīng)一年了,何小姐正當新燕恰來,小桃初卸,怎好叫郎君冷落了他?心里同一過意不去,便有些不肯,卻是個體諒姐姐的意思。偏偏兩個人這番揖讓雍容的時候,又正值公子在坐。在公子是“左之右之,無不宜之”,覺得“金鐘大鏞在東序”也可,“珊瑚玉樹交枝柯”亦無不可,初無成見。
這可是晌午酒席以前的話。不想晌午彼此有了那點痕跡,此時三個人心里才憑空添出許多事由兒來了。張姑娘想道是:“天呢,卻不早了,此時我要讓他早些兒歇著罷,他有姐姐早間那句話在肚子里,惝然如東風吹楊柳,順著風兒就飄到西頭兒來了,可不像為晌午那個岔兒,叫他冷淡了姐姐?待說不讓他過來,又好像我拒絕了他?!边@是張金鳳心里的話。何小姐想到是:“我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早間既有那等一句話,此時再沒個說了不算的理,只不合晌午多了那么一層。
我此時要讓他安歇,自然得讓他過妹子那邊去,這不顯得我有意遠他么?設(shè)或妹子一個不肯,推讓起來,他便是水向東流,西邊繞個彎兒,又流過來了,我又怎生對的住妹子?”這是何玉鳳心里的話。兩個人都是好意,不想這番好意,把個可左可右的安公子此時倒弄到左右不知所可。正應(yīng)了句外話,叫作“綿襖改被窩——兩頭兒苫不過來”了。因此上三個人肚子里只管繞成一團絲,嘴里可咬不破這個豆兒。三下里一撐,把天下通行吹燈睡覺的一樁尋常事,一為難,給擱在公中,就在那可西可東的一間堂屋里坐下,長篇大論,整夜價攀談起來了。
然則公子這日究竟“吾誰適從”呢?這是人家閨房瑣事。閨房之中甚于畫眉,那著書的既不曾秉筆直書,我說書的便無從懸空武斷,只好作為千古疑案。只就他夫妻三個這番外面情形講,此后自然該益發(fā)合成一片性情,加上幾分伉儷,把午間那番盎盂相擊,化得水乳無痕。這才成就得安老爺家庭之慶,安公子閨房之福。這是天理人情上信得及的。
當晚無話。卻說次日午后安太太便先回來,大家接著,寒溫起居了一番。安太太也謝了舅太太、親家太太的在家照料,又向褚大娘子道了不安。少停,安老爺也就回來,歇息了片刻,便問:“鄧九太爺回來不曾?”說:“看看回來了,請進來坐?!瘪掖竽镒用Φ溃骸岸辶T了罷。他老人家回來卻有會子了,我看那樣子又有點喝過去了,還說等二叔回來再喝呢!此時大約也好睡了。再要一請,這一高興,今日還想散嗎?再者,女婿今日也沒回來,倒讓他老人家早些睡罷?!卑怖蠣斅犃?,也便中止。不一時,大家便分頭安置不提。
卻說這日何小姐因公子不在這邊房里,便換了換衣裳,熄燈就寢。原來一向因那新房是一通連的,戴嬤嬤同花鈴兒都在堂屋里后一卷睡。姑娘是省事慣的,這晚也不用人陪伴,一個人上床,一覺好睡。直睡到三更醒來,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斗篷,就睡鞋上套了雙鞋下來。將完了事,只聽得院子里吧喳一聲,像從高處落下一塊瓦來,那聲音不像從房檐脫落下來的,竟像特特的扔在當院里試個動靜的一般。他心下想道:“作怪?這聲響定有些原故!”便躡足潛蹤的閃在屋門槅扇后面,靜靜兒的聽著。隔了半盞茶時,只見靠東這扇窗戶上有豆兒大的一點火光兒一晃,早燒了個小窟窿,插進枝香來。一時便覺那香的氣味有些鉆鼻刺腦。
請教,一個曾經(jīng)滄海的十三妹,這些個頑意兒可有個不在行的?他早暗暗的說了句:“不好!”先奔到桌兒邊,摸著昨日那個藥匣子,取出一件東西,便含在口里。你道他含的是件甚的東西?原來是塊“龍亶石”。怎的叫作“龍亶石”?大凡是個虎,胸前便有一塊骨頭,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專能避一切邪物;是個龍,胸前也有一塊骨頭,狀如石卵,叫作“龍亶”,含在口里,專能避一切邪氣。
不必講,方才插進窗戶來的這枝香是枝熏香,凡是要使熏香,自己先得備下這樁東西,不然那不自己先把自己熏背了氣了嗎?這是姑娘當日的一樁隨身法寶,沒想到作新媳婦會用著了。
話休煩瑣。卻說何小姐含了那塊龍亶石,聽了聽窗外沒些聲息,便輕輕的上了床,先把那香頭兒捻滅了,想道:“這毛賊要這等作起來,倒不可不防。只是我這一叫喊,不但被這廝看著膽怯,前面走更的一時也聽不見,倒難保驚了公婆。
偏我那把刀因公公道是新房不好懸掛,不在跟前;那彈弓雖在手下,卻又一時尋不及那彈子,這便怎樣?……”正在為難,忽然想起昨日看的那副袖箭,正下了五枝箭在里頭,便暗地里摸在手里,依然隱在屋門槅扇邊看著。
一時,早見堂屋里靠西邊那扇大槅扇上水濕了一大片,他便輕輕的出了東間屋門,躲在堂屋里東邊這扇槅扇邊,看那個賊待要怎的。才隱住身子,只見那水濕的地方從窗欞兒里伸進一只手來,先摸了摸那橫閂,又摸了摸那上閂的鐵環(huán)子,便把手掣回去,送進一根帶著鉤子的雙股兒繩子來。只見他用鉤子先把那橫閂搭住,又把繩子的那頭兒拴在窗欞兒上,然后才用手從那鐵環(huán)子里褪那橫閂,褪了半日,竟被他把那頭兒從環(huán)子里褪出來,那閂只在那繩子的鉤兒上鉤著。
何小姐看了,暗說:“有理,他褪下那頭兒來,一定還要褪這頭兒,好用兩根繩子輕輕兒的系下來,放在平地,免得響動。好笨賊,你這個主意打拙了!”說著,果聽得槅扇外邊腳步聲音慢慢的溜過東邊來。他便順著槅扇里邊也慢慢的溜到西邊兒去,隨即閃著身子從那洞兒里往外一看,見那天一天雪意,陰得云濃霧鎖,月暗星迷,且喜是月半天氣,還辨得出影向來。望了半日,只想不見撥門的那個,倒看見屏門那里蹲著一個,往后夾道去的角門跟前蹲著一個,在那里把風;對面南房上又站著一個壯大黑粗的大漢,腰里掖著一把明晃晃的順刀,已經(jīng)把房上的瓦揭起一摞來,放在身旁,手里還掐著兩三片瓦,在那里了望;靠東墻卻早搬了一扇門立在墻跟前。何小姐暗道:“要不先把房上的這個東西弄住他,怎得歇手?”隨又想道:“且慢!只要驚走他也就罷了?!?
說著,又見靠東槅扇上也陰濕了,果然照前一樣的送進一根帶鉤子的繩兒來,想要鉤住東頭兒的閂。何小姐趁他入繩子的時節(jié),暗暗的早把這頭兒橫閂依然套進那環(huán)子去,把那搭閂的鉤子給他脫落出來,卻隱身進了西間。聽了聽,安公子合張姑娘在臥房里正睡得安穩(wěn),南床上的華嬤嬤合柳條兒已是受了那屋里熏香氣息,酣睡沉沉。他便假裝打了個呵欠,門外那個賊一聽,倒是一驚,暗道:“怎的熏香點了這半日,還有人醒著?”忙的他把個繩頭兒不曾拴好,一失手,連鉤子掉在屋里地下了。他便趕緊跑開躲著,暗聽里面的動靜。
你看,這群賊要果然得著這位姑娘些底細,就此時認些晦氣走了,倒也未嘗不是知難而退。不想他聽了屋里一個呵欠之后,雅雀無聲,只道又睡著了。他從貪心里又起了個飛智,便想用西邊這根繩兒先把這頭兒的閂系到地,騰出繩兒來,再系東邊的那頭兒,早又鶴行鴨步的奔到西邊兒去。這個當兒,何小姐早到了堂屋里,把他失手扔的那根繩子拿在手里,卻貼著西邊第二扇槅扇蹲著,看他怎的般鼓搗。
卻說那賊轉(zhuǎn)過來。從窗欞上解下那根繩,待要往下系那橫閂,早覺得那繩子輕飄飄的脫了窗,他便悄悄的“嗯”了一聲,似乎覺得詫異,想道:“莫不是方才我匆忙里不曾把那閂褪得下來?”重新探進手來摸。何小姐見這賊渾到如此,卻慪上他點氣兒來了,便把那副袖箭放在地下,把手里那根繩子雙過來,等賊的手探到鐵環(huán)子跟前,猛可的從底下往他腕子上一套,擰住了,只往下一扐,又往后一別,乘勢就搭在那根橫閂上,左三扣右三扣的把只手反捆在閂上。還怕他掙開了繩頭兒,又把西邊窗欞上那根空繩子解下來,十字八道的背了幾個死扣兒。自己卻又拿起袖箭來,躲在東邊去望著。
那賊的這只手本是從靠西槅扇盡西的這個窗欞里探進來,才夠得著那鐵環(huán)子,經(jīng)這往下一扐,往后一別,一只胳膊是滿寄放在屋里,胸脯子是靠了西間金柱了。待要伸左手來救那只右手,急切里轉(zhuǎn)不過身來。作賊的可沒個嚷救人的,他掙了兩掙,不曾掙得動分毫,便嘴里打了個哨子,哨那兩個把風的賊。那兩個聽得哨子響,只道是撥開門了,這就可以下手偷了,哈著腰兒就往這邊來。
何小姐從東邊的窗洞兒里見這兩個也過來了,心里倒有些忐忑,暗想:“照這等狗一般的賊,就再多來幾個也不妨,只是我如今非從前可比,斷不好合他交手,只管拴住了這個,倒怕他一時急了,豁一個,跑三個,傷了這個老實的,那時倒是‘大未完’。這要不用個敲山振虎的主意,怎的是個了當?”
想罷,他隔著那窗洞兒往外望了望,只見房上那個正斜簽著蹲在房檐邊,目不轉(zhuǎn)睛的盼那三個開門呢。他便把那袖箭從窗洞兒里對了房上那賊,看得較準,把那跳機子只一按,但聽喀吧一聲,哧,一箭早釘在那賊的左胯上。那賊冷不防著這一箭,只疼得他咬著牙不敢則聲,饒是那等不敢則聲,也由不得“噯喲”出來。腳底下一個蹲不穩(wěn),便咕碌碌從房上直滾下來,咕咚,跌在地下,手里的瓦,一片聲響,摔了一地。這邊三個賊聽得,一齊回頭看時,見房上那個跌了下來,一則怕跌壞了他,二則怕驚醒了事主,忙的顧不及合拴著的這個搭話,便奔過去看那個。
只這一陣,早驚醒了南屋里的張?zhí)?,問道:“啥兒響耶?藍嫂,你聽聽,不是貓把瓦登下來了哇?”這邊拴著的聽了,只干著急,苦掙不脫。那兩個跑過去,見跌下來的那個才掙得起來,卻只坐在地下發(fā)怔。他兩個也顧不得南屋里事主說話,便把他掀起來攙著,要想逃避。不想那個的腿已經(jīng)木的不知痛癢,只覺箭眼里如刀剜一般疼痛。那兩個還只道他是跌了腿,悄悄的說道:“你扎掙些,溜到背靜地方躲一躲要緊!”
這一陣嘁喳,早被何小姐聽見,隔窗大聲的說道:“糊涂東西,他腿上著著一枝梅針藥箭呢!你叫他怎么個扎掙法?”
一句話,嚇得那兩個顧不及那個帶傷的,沒命的奔了墻邊立的那扇門去,慌張張爬到墻上,踹的那瓦一片山響。才上房,后腳一帶,又把一溜檐瓦帶下來,唏溜嘩啦鬧了半院子,鬧的大不成個“梁上君子”的局面。兩個上了房,又怕自己再著上一箭,爬過房脊去,才縱身望下要跳,早見一個燈亮兒一閃,有人喊道:“不好了,房上有了人了!”
你道這人是誰?原來是張親家老爺。他那晚睡到半夜,忽然要出大恭,開了門,提了個百步燈出來。才繞到后邊,聽得房上瓦響,他把燈光兒一轉(zhuǎn),見兩個人爬過房來,他就嚷起來。把屎也嚇回去了。這一嚷,早驚動了外邊的人。房上那兩個賊見不是路,重新又爬過房脊來,下了房,發(fā)腳往游郎門外就跑。第一個先跑出來,便藏在上房東鉆山門兒里。及至第二個跑出來,二門上早燈籠火把進來了一群人,一個個手拿鉤桿子、抬水的杠子圍上來。這賊解下腰里的鋼鞭才要動手,不防身后一鉤桿子,早被人胡擄住了,按存那里捆了起來。
這個當兒,張進寶早提著根捧槌般粗細的馬鞭子,吆吆喝喝進來,先說道:“拿只管拿,別傷他!也別只顧上面兒上,背靜地方兒要緊!”一句話,那一個藏不住,巴了巴頭兒,見一院子的人,他一扎頭順著廊檐就往西跑。誰知東次間有個爐坑,因天涼起來了,趁老爺、太太不在家,燒了燒那地炕,怕圈住炕氣,敞著爐坑板兒呢。那賊不知就理,一腳跐空了,咕咚一聲,掉下去了。大家撓鉤繩索的揪上來,又得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