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一個多時辰已過去了,金獅子和黑衣人還坐在那里,郭大路他們也還坐在那里。
他們舍不得走,也不能走。
郭大路若是掏出那錠金子來付賬,豈非等于告訴別人自己就是賊。
夾棍終于回來了,郭大路這才看清他的臉。
他的臉就好像只有皮包著骨頭,既沒有表情,也沒有肉。
金獅子道:“怎么樣?”
夾棍道:“那人不姓高,姓宋,本來是張家口‘遼東牛羊號’的賬房,拐了老板一筆賬,逃到這里來,所以金子丟了也不敢張揚(yáng)?!?
金獅子冷笑道:“看來這倒正是他常用的手段,先抓住別人的把柄再下手?!?
夾棍道:“而且作案的手法也一樣,做得又干凈又漂亮,門窗不動,金子已丟了?!?
金獅子道:“什么時候丟的?”
夾棍道:“昨天晚上?!?
金獅子道:“他只要一出手,至少就是十三件大案,這是他的老規(guī)矩。”
夾棍道:“除了那姓宋的外,我又查出了五家?!?
金獅子道:“這五家人身上是不是也都背著有案子的?”
夾棍道:“不錯。其中居然還有家是以前陸上龍王還未洗手時的小頭目,現(xiàn)在已娶了老婆,生了孩子?!?
金獅子道:“他們遇見他,總算也倒了霉,就放他們一馬吧?!?
夾棍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自己的手冷笑。
金獅子笑了笑,道:“其實我也知道你絕不肯松一松手的,只要和陸上龍王沾著點(diǎn)邊的人,遇著你就倒霉了。可是你也得小心些,真要遇著陸上龍王和那條毒蛇,那時倒霉的可就是你了?!?
夾棍還是在冷笑著,沒有說話。
金獅子道:“無論如何,看來我們得到的消息并沒有錯,這些年他的確一直窩在這里?!?
夾棍道:“告訴我這消息的人本來就不會靠不住,否則我怎會要你付一萬兩?”
金獅子道:“可是他既然已在這里窩了七八年,為什么忽然又出了手呢?”
夾棍道:“這就叫手癢?!?
他們說話完全不怕被別人聽見,郭大路當(dāng)然每句話都不會錯過。
他也沒法子不承認(rèn)這夾棍果然有兩下子。
但他們嘴里說的“他”又是誰呢?
夾棍忽又冷笑道:“他既然昨天晚上還在這里作了案,就一定還窩在這城里。今天早上出城的人我都盤過,除了一伙賣藝的稍為扎眼外,別的全是規(guī)矩人?!?
金獅子道:“他會不會將賊贓叫那伙賣藝的人夾帶出城?”
夾棍道:“不會,看他們腳底帶起的塵土,身上帶的絕不會超過十兩銀子。”
金獅子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絲不懷好意的獰笑,道:“這么樣說來,他一定還在城里了。”
聽到這里,郭大路真忍不住想問他們:“你怎么知道他沒有從小路溜走?又怎么知道他現(xiàn)在不會溜走?”
郭大路當(dāng)然不能問。
幸好用不著他問,夾棍自己已說了出來。
“他要一出手至少就是上萬兩的金子,我已在四面都布下暗卡,無論誰也休想帶著上萬兩的金子溜走。”
金獅子道:“他當(dāng)然也絕不肯把吃下去的再吐出來。這人見錢如命,有名的連皮帶骨一口吞,吞下去就死也不吐出了?!?
夾棍冷笑道:“這是他的老毛病,我早就知道這毛病總有一天會要他的命!”
金獅子道:“但這人實在太狡猾,易容術(shù)又精,還會縮骨,連身材高矮都能改變,我們還真未必能掏得出他的窩來。”
夾棍突然一拍桌子,道:“這次他若還能逃得了,我就改自己的姓?!?
金獅子道:“你找到路沒有?”
夾棍道:“我拼著一個個的問,就算問上三個月,也要把他從窩里掏出來。”
金獅子瞟了那黑衣人一眼,似乎又皺了皺眉,道:“這城里每個人你難道都要問?”
夾棍道:“我也知道這是個笨法子,但笨法子往往卻很有效?!?
金獅子又嘆了口氣道:“你準(zhǔn)備從哪里開始問?”
夾棍道:“就是這里?!?
他眼睛忽然瞪到郭大路身上。
若是換了別人,心里本來就有鬼,再被他眼睛這么一瞪,縱然不嚇得膽戰(zhàn)心驚,臉上也難免要變了顏色。
夾棍就是夾棍,無論誰遇著他都休想不說真話。
但郭大路還是笑嘻嘻地面不改色,一點(diǎn)也不在乎。
他本來就什么都不在乎,何況現(xiàn)在肚子里又裝滿了茂源的陳年竹葉青。
夾棍臉上也連半點(diǎn)表情都沒有,眼睛一直盯著郭大路的眼睛,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了過去。
他臉色變青,眼睛陰森森的,膽小的人在晚上見著他,非但實話要被他逼出來,也許連尿都被嚇出來。
“這人不該叫夾棍,應(yīng)該叫僵尸才對?!?
這句話幾乎已到了郭大路的嘴邊,差點(diǎn)就說出了口——你千萬莫要以為他不敢說,只要酒一到了他肚子里,“不敢”這兩個字就早已離開他十萬八千里了。
王動他們倒也無所謂:“你只要交上郭大路這朋友,就得隨時準(zhǔn)備為他打架?!?
打架在他們說來,也早就是家常便飯了。
就連林太平也不例外。
夾棍的眼睛雖沒有瞪著他,他的眼睛卻在狠狠地瞪著夾棍。
看樣子無論是郭大路說錯一句話也好,是夾棍問錯一句話也好,這場架隨時都會打起來。
誰知金獅子忽然道:“這幾個人用不著問。”
夾棍道:“為什么?”
金獅子笑了笑,道:“他們肚子里若有鬼,怎么會談?wù)撐业谋亲???
原來這人不但鼻子靈,耳朵也很尖。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全聽到了?”
金獅子道:“干我們這行的,不但要眼觀四路,而且要耳聽八方?!?
郭大路道:“你不生氣?”
金獅子笑道:“為什么要生氣?鼻子大就算很難看,卻一點(diǎn)也不丟人。”
郭大路對這人的印象立刻好起來了,道:“非但不丟人,也不難看。男人就要鼻子大,愈大愈好,懂事的女人就喜歡大鼻子的男人?!?
金獅子大笑道:“你鼻子也不小。”
郭大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金獅子道:“你們就住在這城里?”
郭大路道:“不在城里,在山上?!?
金獅子道:“山上也住著很多人?”
郭大路道:“活人就只有我們四個,死人卻倒有不少?!?
金獅子道:“死人?”
郭大路道:“我們住的地方就在墳場旁邊,叫富貴山莊,有空不妨過來喝兩杯?!?
金獅子道:“一定去拜訪?!?
他忽然站了起來,道:“掌柜的,算賬,這幾位的賬我們也一齊候了?!?
郭大路跳了起來,道:“這是什么話,我們是地主,你一定要讓我們盡一盡地主之誼?!?
他不但喜歡交朋友,更喜歡請客。
朋友誰都沒有他交得快,賬也誰都沒有他付得快。可是這次他的手伸進(jìn)口袋,卻掏不出來了。
他總不能當(dāng)著人家的面把那錠金子掏出來。
誰知金獅子也并不再搶著付賬,笑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多謝?!?
夾棍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頭,冷冷道:“這兩天城里一定很亂,沒事還是耽在家里的好,免得出來惹麻煩?!?
他不讓
郭大路說話,手用力在他肩上一按,道:“也不勞相送,請坐?!?
郭大路笑嘻嘻道:“我坐累了,就想站站?!?
夾棍用了八成力,連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幾眼,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突聽金獅子道:“對面那人各位可認(rèn)得么?”
一個身形佝僂、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子手里提著桶臟水,正從對面的門里走出來,“嘩啦啦”將一桶水倒在地上。
郭大路笑道:“當(dāng)然認(rèn)得,他就是利源當(dāng)鋪的老朝奉,我們都叫他活剝皮。”
金獅子目光灼灼,不住盯著那老人,直到老人又轉(zhuǎn)身走了進(jìn)去,他才笑了笑,道:“各位有僭,我們先告辭了。”
他趕上夾棍,兩人輕輕說了幾句話,一齊向當(dāng)鋪那邊走了過去。
黑衣人這時才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過郭大路他們面前。
大家都低著頭喝酒,誰也沒有瞧他。因為每次看到他的時候,都好像看到條毒蛇一樣,覺得說不出的不舒服。
黑衣人腳步并沒有停,卻忽然喚道:“黃玉如,你好?!?
大家都怔了怔,誰也不知道他在跟什么人說話。
這時黑衣人卻已大步走了出去。
郭大路搖了搖頭,喃喃道:“這人莫非有毛?。俊?
林太平又在盯著黑衣人背后的長劍,道:“這柄劍至少有四尺七寸?!?
燕七道:“你眼力不錯,想必也是使劍的?”
林太平好像沒聽見這句話,又道:“據(jù)我所知,武林中能使這種長劍的只有三個人。”
郭大路道:“哦,哪三個?”
林太平道:“一個叫丁逸郎,據(jù)說是扶桑浪人赤木三太郎和黃山女劍客丁麗的私生子;赤木三太郎是扶桑‘披風(fēng)一刀流’的劍客,所以丁逸郎的劍法,也融合了扶桑和黃山兩種劍法之長處?!?
燕七凝視著他,道:“想不到你知道的武林秘辛比我還多。”
林太平遲疑了半晌,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郭大路道:“還有兩個呢?”
林太平道:“第二個是宮長虹劍法唯一的傳人,叫宮紅粉?!?
郭大路道:“宮紅粉?這簡直是個女人的名字?!?
燕七道:“她本來就是女人,你難道認(rèn)為女人就不能用這么長的劍?”
郭大路笑道:“我只不過覺得那黑衣人絕不可能是女人?!?
林太平道:“聽說丁逸郎最近已遠(yuǎn)渡扶桑,去找他親生的父親去了,所以,這黑衣人也絕不可能是他?!?
郭大路道:“第三個呢?”
林太平道:“這人叫‘劍底游魂’南宮丑。”
郭大路道:“劍底游魂?這豈非一句罵人的話,他怎么會取了個這么樣的名字?”
林太平道:“很多年前,江湖中出了個怪人,叫‘瘋狂十字劍’,遇著他的人沒有一個能逃得過他的劍下,就連當(dāng)時很負(fù)盛名的‘西山三友’和‘江南第一劍’都被他殺了,只有這南宮丑,居然從他劍下逃了出來。所以南宮丑自己也覺得很得意,就替自己取了個外號叫劍底游魂。”
郭大路笑道:“敗在人家劍下居然還得意,這人倒有趣得很?!?
林太平道:“這人非但無趣,而且無趣極了?!?
郭大路道:“為什么?”
林太平道:“聽說這人最喜歡殺人,有時固然是為了他自己高興而殺人,有時也會為了錢而殺人。而且他雖然僥幸自十字劍下逃了性命,但臉上還是被劃了個大十字,所以從來不愿以真面目見人?!?
郭大路道:“這么樣說來,這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
王動忽然道:“這倒也未必?!?
郭大路道:“未必?”
王動道:“你們怎么知道他不是個女人,不是宮紅粉?”
郭大路道:“當(dāng)然不會是。”
王動道:“為什么?你看過他的臉?看過他的手?看過他的腳?……他連一寸地方都沒有讓你看到,你能看到的只不過是他那身黑衣服而已,男人可以穿這樣的衣服,女人為什么就不可以?”